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雁城春归【完结番外】>第17章 曲有误(十六)

  冬城大帐中,燕祁独自一人在十尺见方的沙盘前负手而立,身后的右手中握着一截九寸长的木枝。

  这方沙盘本是打仗时制定作战计划的演示盘,西境平定后,沙盘一时派不上用场,便被燕祁拿来代替羊皮和木简,作写字之用。

  羊皮、木简皆不易得,沙盘倒是好用,一些还未打算公之于众的想法写完便可随手抹去,也省的再额外烧毁。

  沙盘上代表地形地貌的小旗帜尽数被拨到角落,剩余的大片地方被燕祁用木枝零星画了几个名字。

  西境的右贤王须迷当投靠呼图赫特背叛王庭,呼图赫特伏诛后,燕祁并未斩杀须迷当,而是让他充当车夫,将呼图赫特的尸体送回瀚海部。须迷当不傻,罪犯谋反,是死罪,即便燕祁没有杀他,他也断然不敢再回南图勒。

  昨日燕祁已经下令除了须迷当右贤王之位,位置空出来就得有新的人顶上去,但是燕祁却没有想好该让谁出任新的右贤王。

  如今的南图勒行“四角”兵权制,东南西北分别由左贤王、右鹿林王、右贤王以及左鹿林王辖制,四角拱卫王庭。

  燕祁始终觉得“四角”兵权制过于粗糙,不利于王庭集权。一则四境土地辽阔,一境只由一王辖制,未免有疏漏之处,二则,四境皆与其他邦国交壤,若这四王之中有任何一个生了反叛之心,很容易就能够与他邦勾结,致使南图勒一方门户大开,叛军进攻王庭。

  须迷当放呼图赫特入境就是前车之鉴。

  虽则须迷当一事是燕祁放任为之,她早知须迷当野心勃勃,继位以后故意将他封在与瀚海部接壤的西境,目的就在于给须迷当一个合适的机会反叛,从而能够师出有名,将西境的势力彻底握在自己手中。事情也如燕祁所料,须迷当果然上了勾,但是这件事也让她更加看清了“四角”兵权制的缺陷。

  右贤王的位置是空出来了,可燕祁却没有立刻诏封新的右贤王,西境的军务大事现下是由她亲自代为处理,她不可能在西境长留下去,左贤王传信来说,荥阳王世子已至云朔城,西境的善后之事她必须快些决断。

  沙盘上的四个人选有两个出自图勒贵族,但这两个贵族的根基都不在西境,而在东境左贤王部下,另外两个人选也是贵族出身,但是这两个贵族在济曼王时代一直被打压,早已没落,如今同平民别无二致。

  燕祁手中的木枝转了转。这是她在长安太学养成的一个习惯,遇事不决就喜欢转笔,木枝权且也能当支笔了。

  沙盘上的四个人选燕祁都不太满意,应该说,谁来当右贤王都不合她的意,她要的可不止是封一个右贤王,她想借此变一变图勒的“四角”军权制。

  燕祁熟读大魏史书,她知道大魏立国之初并不实行如今的行政制度。

  大魏初年实行“分封制”,功臣宗亲分封诸王,在封地上建邦立国,各自为政。后来光平朝发生“八王之乱”,光平帝深感“分封制”对皇权的威胁,在平定“八王之乱”后,光平帝除八国,以此为契机逐渐取缔“分封制”,改为“郡国制”。异姓王消失殆尽,宗亲王虽留有封地及建制,但是一国之内王与郡守并立,王享尊荣,郡守主政。

  “郡国制”一出,除了戍边的那些个亲王还有些实权外,其余王权都已呈架空之势,到了乾武帝时期,除了荥阳国仍是诸侯国建制,其余诸侯国都已去国建郡。

  燕祁在看到这些史册时,立时便想到了图勒的“四角”兵权制,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分封制”。继位以后她就一直在琢磨该怎样改变这一兵制,但是她心知肚明,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能操之过急。

  光平帝当年的改革遇到的阻力不小,几乎耗尽了一生心血才变定了如今大魏的行政格局。

  燕祁认为,如果她想改,只能慢慢来,骤然废止“四角”军权制是不可能的事。

  既然无法一开始就达到革新的目的,那么改良一下总可行吧。

  木枝在沙盘上圈了圈。

  燕祁终于下定了决心,就从西境开始。

  在长安城郊三十里的地方,就能够看见千秋宫高耸巍峨的朱雀门楼。

  刘遂已经赶了四天四夜的路,风尘仆仆精疲力竭,但是他仍不顾臣下的劝阻,执意快马加鞭继续赶路。

  半年前乾武帝接受蒋名仕的谏言,诏令太子刘遂出京巡视各地,深入民间考察民情,学习政务,为期三个月。

  三个月前刘遂就应该回到长安,但是乾武帝看到他递上去的奏章,觉得他学的还不够,责令他继续在外巡视学习。

  那时京中正在风云变幻,朝中为南图勒燕祁王要荥阳王世子和亲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刘遂得到这个消息倍感荒谬,荥阳王世子怎么能去和亲呢?正好三月期满,他便上呈奏章,请求回京。

  没想到乾武帝不让他回来,让他继续在外面巡视,还在批复中暗示,非诏不得回京。那一刻刘遂觉得他不是出来考察民情的,他被他父皇变相流放了。

  尽管心中焦急长安的情况,但是皇家向来先君臣后父子,君令难违,刘遂不得不继续在外奔波。

  接下来的三个月,长安噩耗频出。

  先是丞相汤籍病倒,乾武帝以“汤相年迈病苦,朕实不忍汤相再为国劳心”为由令汤籍致仕养病,而后乾武帝又以“国不可一日无相”为借口将御史大夫蒋名仕升任为丞相,统领百官,最后,乾武帝同意南图勒燕祁王之请,封荥阳王世子为“承平侯”,和亲图勒。

  那时刘遂正在岭南,长安的消息传到此处的时候,荥阳王世子都已经启程了。

  刘遂心急如焚,但迟迟收不到乾武帝召回的诏令,只好暗中传信给他的母亲王皇后。

  王皇后给刘遂回了一封木简,木简上没有写一个字,只有一副画,画中是一只倾倒的酒樽,。

  刘遂顿时明白,覆水难收,无论是刘元嘉和亲还是汤籍致仕,都不可能再挽回。

  刘遂头一回真正开始审视起了他和乾武帝之间的关系。

  父皇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母后,比起他们,父皇更喜爱他的二弟,傅夫人所生的同昌王刘伉,以及梁昭仪。这一点刘遂早有感觉。他能够当太子,一是因为他是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二是因为汤丞相一干先帝老臣竭力推他上位。

  汤丞相致仕,刘遂感到自己的位置摇摇欲坠。

  其实他并不是很在意这个储君的位置,只是这个储君他当了十几年,若是被废,他身后竭力支持他的那些人,身家性命也将岌岌可危。

  刘遂思虑再三,决定沉下心等待。这个关头,他不能被抓住一丝一毫的错处,否则早有夺嫡之心的傅夫人母子一定会趁机对他下手。

  刘遂一等就等到现在。

  十日前,乾武帝诏令太子回京。

  刘遂一接到诏令就日夜兼程往长安赶,从南边到长安如此遥远的距离,他中途休憩的次数少之又少。

  在越过黄河以后,刘遂更是一路不停,离开长安半年有余,连正旦都没在京中过,如今总算见到了千秋宫的朱雀门。

  骏马在道路上掀起一路的尘土,快接近长安城门时,刘遂也没打算减缓马速。

  随行在刘遂身后的护卫深谙太子殿下归心似箭,隔着老远就开始挥动东宫的旗帜,“太子回京,众人避让!太子回京,众人避让!”

  守城的军士见状哪里还敢拦,早早除了路障。

  刘遂一路疾驰至千秋宫的宣平门。

  “孤要进宫面见父皇,开门!”刘遂大声疾呼。

  “太……太子殿下?!”当值的宫人被倍感意外,陛下不日前才下的诏令,太子殿下的速度也太快了些!

  宣平门忽然从里面被推开,一辆马车出现在门内,马车壁上用金粉绘着鸾鸟,马车檐下的六角彩绘宫灯上书着一个“梁”,是乾武帝的笔迹。

  一看鸾鸟和宫灯,就知道车内的是梁昭仪了。梁昭仪盛宠,乾武帝将长安的一处前朝院子赐给了她当庄园,特许她每月可以出宫散心。

  马车缓缓行过宣平门,停在刘遂身侧。马车窗被打开,姿容绝色的梁昭仪微微探出车窗,面露惊讶,“太子殿下?”

  “梁昭仪。”刘遂坐在马上拱手。

  他是太子,无需向昭仪见礼,但他又是乾武帝的儿子,得向庶母见礼。

  “陛下十日前才下了诏,太子殿下这么快便到了,”梁昭仪笑得活色生香,“看来殿下归心似箭,皇后殿下也盼着殿下能早日归京呢。不过殿下回来的巧,汤公明日便要离京返乡,若殿下迟一日,怕是等不到汤公了。”

  “汤公离京?”刘遂内心极为惊讶,他没想到自己的父皇连京城都不让汤相待着。

  “是啊,殿下不知道吗?”梁昭仪恍然大悟,“殿下大约顾着赶路,并不知陛下已经下令封汤公为谢阳公,放他回乡颐养天年去了。”

  “多谢梁昭仪。”刘遂当即调转马头离开了宣平门。

  “哎殿下……”梁昭仪见刘遂早就跑没影了,无奈地缩回马车中,“我们走吧。”

  马车也离开了宣平门,无人看见的阴影中,梁昭仪弯了弯唇角。

  刘元乔来云朔第五天了,除了后院这方寸角落,她哪里都没去。

  不是不想去,而是没法子出去。

  院墙又高又厚,墙壁还滑,刘元乔试了几次,每次差一点就要翻过去的时候,就会前功尽弃,两日下来,将自己的身上摔得酸疼无比,若不是西北冷,还穿着厚衣裳,说不准身上早就变得青一块紫一块了。

  翻不了墙,她也试过走正门大摇大摆地出去。

  她还没走完中庭的院子,左贤王、左谷罕就收到了消息颠颠赶过来。

  他们说君侯若觉得烦闷,他们可以陪君侯一起出去,但是君侯不能一个人出去,怕不安全。

  刘元乔心想,我拿着个绢扇,又穿着大魏的服饰,外面的人能不知道我是谁?

  然而左贤王说什么都不放她和春芜独自出门。

  刘元乔不得已,只能待在后院。

  “春芜,你之前在阿姐身边待了那么久,后来才到我阿兄身边侍奉,你在长安,在南阳的时候跟着阿姐真的没学过什么有用的吗?”刘元乔抛着核桃,“阿姐都教了你什么啊?”

  “君侯,婢子跟着公主时,只学过认字写字,看账本,打理庶务这些,如今来了西北,情形与在中原不同,婢子所学恐怕用不上。”春芜有心帮刘元乔,但是她是真的帮不上。

  “哎……”刘元乔重重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将核桃往几子上一拍,核桃本就有裂缝,她一用力便给拍碎了。

  刘元乔捏起几粒核桃碎丢进口中,好愁啊,愁死了。

  就在她发愁要怎么给自己开辟一条后路的时候,左贤王兴高采烈地给她送来了一道“好消息”。

  “君侯,王汗传令,说冬城即将事了,后日他便能离开冬城回王庭,命我等五日后启程护送君侯前往王庭!”左贤王十分激动,也不知道是为他们可以回王庭,还是为了燕祁王打了胜仗。

  刘元乔:“……”

  她虽没真指望燕祁回不来,但是他平叛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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