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梁元劭梳洗完毕,精神抖擞,引着慕习向树林深处去。
慕习留在原地,试探问道,“今日不上朝吗?”
梁元劭心想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上朝,他佯装蹙眉,顺着他的话说道,“按日头看来,如何今日也是赶不回去了?”
见慕习知道自己被戏弄了眸底闪过一丝嗔怒,他才淡笑正经解释道,“自然是告过假了。”然后他下巴微抬,招手道,“过来,这边杂草多注意脚下。”
慕习犹豫片刻,梁元劭此行并不妥当,还是出口提醒,“如今形势迫人还是少告假的好。”
“好好好。”梁元劭告饶似的语气,又勾着唇角回身问他,“你这是我的夫子?谋士?还是贤内助?最近愈发爱唠叨了。”
慕习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梁元劭笑起来,又唤他快些过来。
慕习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边花着精力对付脚下,他向来不擅长这些,一面心思也重,早就忘了回想起何时来过这里,他心中满是趋不散的疑团和预感。
他们走了半晌,终于来到一片空地。
种满了未放的花。
梁元劭伸手去轻拍了拍慕习身上的尘土,然后舒了一口气,道,“我们到了。”
慕习环顾四周,并无他物,他仔细端详了花叶与花茎,问道,“这是昙花?”
“嗯。”梁元劭抬起头看到日头的位置和地上的影子,说道,“时辰刚好。”
慕习道,“昙花只在夜间开放。”
梁元劭挑眉,胸有成竹般勾着唇角,“或许我们运气好呢?”
这怎么可能呢。
兴许是泥土里的花神听到了这句腹诽,便要证明给他看似的。
梁元劭揽过慕习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道,“开始了。”
几十上百束花朵忽然开始一齐有了动静,纯白的花瓣坚韧优美地缓缓打开身躯,庄重地守着神赐予的秩序,不急不慢地一层接着一层展露身姿,汲取新世界的氧分和水,直到最后才万众期待般地捧出那一簇鲜嫩欲滴的娇黄的花蕊,骄傲又摇摇晃晃。
完整开放的昙花,如倾城仙子,转眼间,一整片花圃怒放盛开,不似人间景致。
这过程很快,眨几次眼睛就错过了,但这过程又很慢,仿佛花开之时天地之间也已走过许多轮回。
慕习有些看痴了,他觉得忽然有股热流从心底涌出,身体深处感受到层层颤栗,他被造物主这样美到极致的生命力折服了。
他本能地转头去寻梁元劭,然后落入了一畔深情如水的目光,这将他钉在原地。
这都是梁元劭准备好的。
梁元劭说,“十九岁生辰,优昙向日,愿君常安。”
微风拂过,花香四溢,仙境般的震撼和喜悦还没有消散,又有一种新的强烈的感受在翻腾,梁元劭的声音忽然流淌过全身,慕习觉得自己大脑忽然被抽空了一瞬,他分辨不出这感受到底是什么。
有断续而模糊的字眼从他唇缝间飘出,“你……怎么……”
他又看回花圃,他自己都忘了,今日是生辰,但梁元劭记得。
“喜欢吗?”梁元劭问。
慕习喉结滑了滑,眼神依然飘忽,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说,“我……”
话虽没有说完整,但他渐渐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失语。
新翻腾起来的感受是喜欢,和喜欢被回应后的温暖。
他喜欢梁元劭,所以梁元劭为他准备这些,令他在嘉北之乱之后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幸福感,竟有些眩晕。
梁元劭勾着唇角,好整以暇地看第一次露出这种样子的慕习,谁能想到十三岁舌战群儒的慕府澄良如今连个整句都说不完整,真是新奇又可爱,他噙着笑安抚道,“慢慢说。”
“怎么……这个怎么做到的?”慕习已经看了十数遍,他确认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奇迹。”梁元劭逗他。
慕习看他抱臂拿乔的样子,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道“到底怎么做到的啊。”
他自己或许意识不到,但在梁元劭的世界里,这种程度就算是撒娇了,那眼尾微微上翘的弧形好像扫到了梁元劭心上,他受用的很,便和盘托出,道,“日头在时用黑布将花蒙上,夜里点起烛火亮如白昼,日日重复,直到花开。”
此法费时,费人,费物,慕习不知道他是何时开始准备的,他垂眸轻声道,“让世子……”想起梁元劭不喜欢他这样叫他,改口道,“让你费心了。”
“你喜欢就好。”梁元劭说道。
“嗯……我很是喜欢。”然后慕习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目光仅片刻交汇,梁元劭觉得,这个笑容,比昙花更倾城。他如何难得能看见这一笑。
梁元劭说,“你知道我为何要送你昙花吗?”
慕习微微扬起脑袋,安静地等着他说。
梁元劭忽然就有些心猿意马了,他何时见过这样温柔的慕习,生出些狂放的冲动,想摸他的脸,吻他的唇,还有……
慕习见他久不说话,问道,“怎么了?”
这一声将梁元劭拉回了神,他说“没什么。”
“所以,为什么是昙花?”慕习接着他的话问道。
“昙花清高脱俗,但月夜凄清无声无息,难免独自魂销留梦自怜。”梁元劭略一停顿继续道,“如今日光温暖再无冷戚,依然一尘不染,但可尽情盛放,惊艳四方。”
“我知你从前如此,只盼你,以后亦能如此。”
从前慕府是他的日光,如今换梁元劭来做。
他说的很慢,但每一字都凿在慕习心上,他眼眶已隐隐泛红。
伯牙子期不过如此,他从未想要一知己,如今却有了。
梁元劭知其品性,又怜他不想他为此受苦,当相府嫡子圣上亲封等等华丽的外衣剥落后,他只是个下等奴仆,他却依然尊他重他。
慕习心口躁动,胸腔里肿胀异常,他的感情从未如此溢满过。
他想这下糟了,很危险,他察觉自己的理智在涣散。
如果此刻梁元劭邀他一起以身赴险,他不知自己是否能完整的讲出拒绝。
比起推开他,此刻,他更想拥抱他。
34
梁元劭知道,如果有最好的时机存在,那一定是此刻。
他看的出,慕习被刚才发生的一切深深触动,他心里建起来那座要将梁元劭隔绝在外的堡垒,此刻已起了裂缝。
他知道就是现在,他攥紧了怀里的东西,却怯场了。
他担心,犹疑,焦虑,害怕。这些从来陌生的情绪,此刻却饱尝个遍。
十六岁上阵领兵的时候他不怕,陷入埋伏敌多我寡的时候他不怕。
但现在,他怕东西一出手,就一锤定音再无回旋可能。他怕他怀里的东西已经郑重至此,慕习却依然跟他说,他们只是君臣。
他不确定,有时他觉得慕习只是不敢认清心意,尤其是他们同榻而眠之后,有时他又觉得他对自己不过只是感激和忠诚。
他想搞清楚,今天,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两个人都沉默着,一时无话,但又随时都有可能开口。
慕习知道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他的理智渐渐恢复了些,他凭着本能对危险的抵抗,想着留个退路总比冲动决定要好,就算他们心意相通,也都需要更多时间。
日头已经高旋,昙花在日光下显出一种神圣的美感,他们并肩而立良久。
慕习抿抿唇,终于开了口,他说,“有些晒……我去马车那……”
却被梁元劭抓住了手腕,“别走。”梁元劭道。
两人四目相对,梁元劭微微张口,心跳飞快,却又被来人打断了。
“世子爷。”是郎亭的声音。
梁元劭望了一眼不想过去,郎亭便又请示了一声,真的有事。
他只好松开慕习,但又叮嘱道,“别动,就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两人走到一边,郎亭小声道,“爷,再不走,晚上就错过扎寨的地方了。”说话要拿出怀里的地图,上面有定好的路线和时辰。
梁元劭叹口气,不耐烦道,“知道了。”
“那咱们现在启程?”郎亭问。
“再等等。”梁元劭甩手走了。
郎亭愣在原地,也不敢催,只好再等等。
但总是要顾着时辰的。
见梁元劭回来,慕习问道,“是不是王城有事,我们不宜耽搁太久。”
梁元劭闷闷答了一声。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过再走,不迟。”梁元劭沉声道。
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封,上面簪着一朵小小的金花,底边披了一条红绸,这是婚嫁时的书礼才会用到的花红。
慕习手心冰凉,攥着袖口。
“今日车马是要往南疆去的,我要带你走。”说着他将信封递给慕习,“我知道这样委屈你,我们又都是男子,自然没有婚嫁之说,不知什么礼仪才足够正式,所以只好参考三书六礼,这是聘书,我想同你说的都在上面,你若不满意,到了南疆,其他的我再一样一样补给你。”
然后他深呼吸了一口,望着慕习,深切问道,“你可愿意?”
慕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抬起手的,他拆开信封,看见了里面的红纸墨书。
“聘书。”
“一堂缔约,良缘永结……”
慕习“啪”地将纸合上了,他眸中全是惊慌,强撑讪笑道,“世子爷莫要开玩笑了。”
说出口,声音却是微颤的。
梁元劭见他如此反应,心已凉了半截,他低声认真道,“你知道我不是与你玩笑。”
他见着慕习紧紧掐着那张纸,指节突出青筋拧起,像是完全见不得这东西一样。
然后他说,“你没有读完它,那我就说给你听。”
聘书还捏在慕习手里,所以是背的,毕竟短短几十个字,梁元劭写了不下十遍,改来改去,早已了然于胸。
他声音清朗,望着慕习,眸色深沉。
“聘书”
“一堂缔约,良缘永结。”
“今上之弟瑄王爷独子梁元劭,见年二十二,聘求慕府嫡长子慕澄良,锦瑟经年,朝暮共度。”
“自倾城一面后,久不能忘,虽风疾雨骤,百事皆非,幸与君同,君品行弥坚,吾情意日笃。”
“旧事已远,佳期可盼,以我心,付尔手,岁岁年年不换。”
“今立聘书以为用。”
“梁元劭”
远处忽然传来马儿嘶鸣的声音,像是郎亭已在整队牵动缰绳,外头的声响,更显得此处寂静。
半晌,慕习的烧红的耳尖渐渐褪了色,他没有给什么答复,但表情却松动了很多,他轻声:“你怎么这么荒唐,哪有自己写聘书的。”
梁元劭想,这句你从前便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