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宫室内殿里已屏退众人,只剩一位气质雍容的女子正在等他,正是愉妃娘娘,她虽年近四十,但容貌不老,风韵犹存。
“澄良谢娘娘对飞语的救命之恩。”
愉妃将他挽了起来,“好孩子,言重了,婀伦的事我还要谢谢你呢。”说着将他带到了一层小内间,“你妹妹在里面,我还得前赴宫宴,记住,你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愉妃娘娘说话干净利落,说罢便合上了门。
兄妹相见,一时相顾无言,悄然红了眼眶。
记忆终止于那天,官兵不由分说地冲进慕府,抄家杀人,火光四起,匆匆一面,未及道别,他与父亲,妹妹与母亲便被分别下了牢,从此音信全无,换了天地。
直到得意阁,他才知道,除了父亲被斩首,母亲也于不久后病死狱中。
慕飞语吸了下鼻子,大大咧咧又哭又笑地说道,“哥,你怎么还胖了些。”
慕澄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臭丫头。”
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慕飞语抬手拭泪,慕澄良一眼便看见了她手上层层叠叠的疮疤,牵在手里细看,心中悲戚万分。
她妹妹这双芊芊素手,也曾作诗,御棋,执笔画丹青,如今不知浸在多少冷水,握过多少粗柴,手心上的皮一层未好一层新褪,竟让人不忍直视。
不想见慕澄良太难过,慕飞语将手背在了身后,“都没事了,愉妃娘娘待我很好,吃得饱穿得暖。”
慕澄良将她的手拽了出来,从身上掏了手帕,垂眸给她的伤处细细包扎了上,叮嘱道,“开春天气回暖,最易化脓感染,你要小心”。
“哥,你说,这三个月恍如隔世,有时我怀疑,到底哪段人生才是真的,后来我想通了,我这条捡来的命,获得了别人两倍的经历啊。”
慕澄良看着慕飞语娇憨的笑容,心里有如百根冰针齐发,这个傻丫头,从小就像个男孩子的个性,看起来粗枝大叶,但其实心思最是细腻,眼前这会儿,她还想着如何安慰他这个做哥哥的,他抱住她瘦弱的肩膀,郑重道,“语儿,再等等,我定会带你走。”
飞语笑着点点头,“我听婀伦公主说,你现在瑄王府上,公主把瑄王世子都夸上天了,哥,他对你好吗?”
“他…很好。”
飞语也很高兴,心满意足地笑眯了眼。
门外突然传来了几声急促地叩门声,离一炷香还有段时间,想来是有了突发情况。
慕澄良赶忙从衣服内衬里掏出了一块玉牌,塞到了飞语手里,“若生急变,托人带着玉牌来瑄王府寻我,飞语…照顾好自己。”
门口传来了低沉的催促声,是梁元劭的声音,“澄良,快出来,皇上正往钟萃宫来。”
慕飞语送慕澄良出门,推门前说道,“哥,万事不可强求,将来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得为自己而活,能再见一面,已是父母亲在天有灵了。”
之后门被打开,夕阳映在飞语玲珑可爱的脸庞,露出明媚的笑容,同他道别。
“这边,有条僻静小路。”梁元劭拽着慕澄良在宫墙间穿梭,借着掩映的白杨树林和牡丹花丛,既要避着巡逻的内军,也不能撞上前来赴宴的皇亲国戚,脚下生风,寻了池塘后极为隐蔽的一处落脚。
此处在两个假山中间,两半合抱,虽狭窄,但恰成了相对封闭的空间,只要不走近,是看不清里面的。
梁元劭边注意着周围的情况边说道,“现在来往人杂,天再黑透一些,宴席未散之前,我再送你出宫。”
慕澄良折腾了这么一遭,惊魂甫定,看着被对面的他紧紧牵着的手,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掰扯了,两人胸膛间仅剩有一点缝隙,想想还是问道,“你不回去了吗?”
“不能留你一人在此”见慕澄良神色忧虑,抚了抚他额头,“无妨,皇上见过我了,眼下不会有人注意我这个没前途的世子。”
这藏身之地极小,梁元劭身形精壮,肩膀宽阔,大马金刀的长腿在这像是没地儿搁,整个人蜷屈起来,慕澄良看着这个人,相识不过月余,但此刻只要他在,没来由得便觉安心。
整个人渐渐松弛,脑中止不住在想,梁元劭待他极好,这里到底几分真心几分只是为了得到他的讨好?
日头一点点西移,华灯初上,慕澄良是在梁元劭怀里醒过来的,他着实累坏了,不知何时竟昏睡过去,看时间该是有一个时辰了,梁元劭就这样在假山之间,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抱着他。
慕澄良慌忙拾整衣服,“失礼了。”
梁元劭揉了揉已经酸麻的右臂,淡笑道,“求之不得。”
慕澄良的脸就又红又白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岔开了话题,“你对皇宫很熟?”
“我在这长大的。”
慕澄良不解,“瑄王府的封地不是在南疆吗?”
“母妃在去封地的路上难产去世,我一岁时,皇上借由鳏夫孤儿,接我入宫了。”
慕澄良思忖道,“那…等同于…”
梁元劭不在意地说道,“是质子,直到现在,我和我父王也显少会在一处。”
慕澄良没再说话,他平素以为梁元劭坚忍的性子是在行军作战时养成的,没想到也是从小在这深宫里一点点磨出来的。
该有多难熬,但是他从来不说,何时何地皆是一副风清云霁的样子。
梁元劭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来,我们曾在宫中遇见过。”
“何时?”
“你初登金銮殿时,我也在。”梁元劭说得轻描淡写,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惊鸿一瞥后来如何久不能忘,眼下梁元劭将手探到慕澄良身边的岩石上,果然已结了一层寒霜,脱下自己的外袍垫在石头上,“坐这边吧,你经不住寒。”
慕澄良还在努力回想,脑中却无痕迹,刚想开口继续问道,却忽然被轻轻捂上了嘴。
梁元劭用眼神示意他,外面来人了。
10
“三殿下良辰吉日,和我在这偷偷摸摸地做什么?”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
“明知故问。”说话的人正是三皇子梁元明,此时一身暗红色喜服,隐在亭子廊柱后的阴影下,他接着问道,“平宁侯府都布置妥当了?”
梁元劭暗暗听着,平宁侯府不是今日新入门三皇妃的母家吗。
那男子答道,“是。”
“人手可备齐?”
“除了留在蜀中看家的,影阁上下皆已在路上,不日便抵王城。”
梁元明似乎对答案很满意,勾了勾手,“过来。”
身着夜行衣的男子,即使面罩遮去大半五官,但仅从眉眼便能看出是个凌厉英俊的年轻人,此刻撇了撇嘴,还是不敢抗命。
梁元明扯下他的面罩,定定说道,“时到今日,这婚我是不得不结。”见那男子眸中黯淡下去,又接着说道,“不出两月,你便可动手,随你心意,干净利落即可。”
“是。”
见他变得乖顺,梁元明轻捏住他的下巴,“阿远,我可以承诺一点,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男子有些委屈,垂眸道,“上次成婚,你也是这么说的。”
梁元明微叹了口气,“不是让你亲自动手,解了恨吗。”
“知道了,你是皇子,你想怎样都行。”
梁元明喜欢阿远耍性子,也喜欢看他低眉顺眼的委屈样子。
听到唇舌相交的窸窣声音,还有偶尔从牙缝里溢出的呻吟声,慕澄良又惊又羞,和梁元劭对视了一眼,他眸中也是惊异万分,此时他们都没注意,一只黑色野猫突然窜到了慕澄良脚边,大概是他身上的木质熏香,让那猫儿颇有些兴奋。
“啊。”猝不及防地被猫在脚踝挠了一爪子,慕澄良捂住嘴不发出声音时已经晚了。
梁元明也是警铃大作,阿远一个翻身越到不知哪里的黑影去了,他大喊,“谁在那。”
脚步声越来越近,慕澄良集中生智,心下一横,许是刚才听见的过于香艳的场景,让他不及细想,便掐着嗓子喊了声,“…疼…”
梁元劭自是马上懂了他的用意,低声闷笑,颇有兴味地看了一眼他红透的面颊,转身出了假山。
一出来,便装模作样地拢紧衣口,慢条斯理地系着腰间束带,拱手道,“啊失礼失礼,三皇兄何时来的。”
梁元明戒备地打量四周,“路过而已,没想到元劭表弟还有此等兴致啊。”
梁元劭尴尬地大笑两声,“不比皇兄今日洞房花烛,元劭孤身一人,偶有寂寞难耐也属常情。”
“哦?”梁元明玩味道,“听闻表弟刚收一佳卿,还会寂寞?”
梁元劭苦笑,“得到了便无甚趣味。”见梁元明还在往前探,广袖一挥,笑道,“寻常丫鬟罢了,衣衫不整,三殿下就不便看了吧。”
两人身量接近,暗夜里都是气势森森,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信谁的假话连篇,可点明便会两败俱伤。
梁元劭又道,“三皇兄还是早些回去吧,皇嫂和众皇亲想必还在等着您呢?”
梁元明面色不改,虚情假意道,“改日我定向父皇禀明,早日为你寻个贤良淑德的世子妃。”
“那劳皇兄费心了。”
见梁元明走远了,梁元劭只怕夜长梦多,赶忙带着慕澄良出了宫。
路上慕澄良有些闷闷不乐,梁元劭只当是他今日累坏了,且今日梁元明与那男子所说内容颇多,若是真的,那嘉北之乱极可能不过是梁元明自导自演的一出阴谋,诸事须得加紧筹谋,细细商议。
两人相谈至晚,慕澄良躺在床上缓过神来,望着窗外青天,不知心里为何不太舒服,许是为了那句“得到了便无甚趣味”,许是想到梁元劭总是会有他的世子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