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早上九点,谢南从阁楼上下来,这个时间点,年轻人基本都还在睡懒觉,所以一楼客厅压根没人。
来这里住的一个星期,她早就习惯了这种日常。
没人正好,她其实很想认识一下房东,为什么这里的每一个布置都这么恰到好处。
喜欢房东买的沙发,很软,摆放位置恰当,正好靠窗。晨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晒着太阳,窝在沙发看书简直不要太舒服。
谢南喜欢看书,前几天她在书架上找了一本专业相关的书打发时间,今天又寻觅了一本曾经看过的《夜航西飞》。
初看这本书,谢南已经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内容自然而然也忘得七七八八,但她永远记得,书是当初老师借给她的。
于是她便窝在沙发上重温这本书,全然已经忘记了时间。
到了十点,楼上终于有了动静,是店员。
一个年纪大概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是被房东雇佣过来处理日常事务的。
两人打了个照面。
小伙子打着哈欠下楼,看到谢南,很热情打招呼:“姐,今天还是这么早啊?”
谢南笑笑,回应:“不早了。”
这里的人都起这么晚么?谢南正纳闷着,小伙子目光一跃,落在门槛外,瞬间来了精神。
嘿,她回来了。
一道优雅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年轻小伙唇角上扬,隔着空气朗声叫出那人的名字:“时老师!!!您回来啦!!!”
时老师?!!
谢南目光下意识追过去,仅此一瞥,心跳瞬间乱了。
她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心情,却还是预估不了再次见面的冲击。看到时知景,谢南站在原地,腿脚僵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亦或者她已经忘了人类需要表情需要什么因素。
阔别多年,太多太多年了,岁月在时知景脸上是留下了痕迹,但风韵犹存。
她压根就不像五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年轻很多,甚至一直保养得很好的谢南也觉得自己稍稍逊色。
时老师,文艺气质依旧有的,藏青色半袖马甲,搭配着她喜欢的长宽牛仔裤,复古皮鞋,棕色长发,鼻梁上一副古茶色的墨镜,懒洋洋拉着一个行李箱,看样子,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儿也没有落下时代的脚步。
时知景目光先是落在店员脸上,几乎是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就看到了谢南,惊讶程度不亚于宇宙大爆l炸。
“小南?”
谢南脑袋嗡嗡,下意识竟然是躲。
她左边看一眼右边看一眼,连带着脚趾都不自然起来,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去看时知景。
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滚烫,谢南知道自己应该是已经尴尬到脸红,但她没有办法控制,控制不了。
她硬着头皮和时知景打招呼:
“老师。”谢南喉咙咽了一下,“时老师——”
她原本不想这样叫她的,但退怯的近义词就是陌生,她故意把她叫得那样生疏。
时知景松开行李,迈着步子朝这边走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谢南心情却完全没办法平静下来了。
很快,清淡么白栀气味靠近了,谢南几乎已经没有办法呼吸,她发现自己真的好紧张。
耳边响起时知景清越的声音:“你怎么在这?”
谢南呆木木:“我,我来旅游。”
“真的吗?”时知景目光灼热,脸上闪烁着喜悦,“你知道我从哪里回来吗?”
她的语气没有陌生只有惊喜,谢南甚至没在她的表情里看到半点排斥。
所以没有讨厌吗?
那可太让人意外了。
谢南见状,稍稍放松下来:“我不知道,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北城啊。”时知景笑了笑,眼睛弯得很好看,“周建上次来旅游,和我碰上了,聊到了你的情况。”
周建,那个告诉谢南时老师在这里住的大学同学。
所以,看样子是大学同学来到了这里,她们互相了解了情况,然后时知景去了北城,谢南又来到H市。
阴差阳错,真是阴差阳错。
“你们北城,真是太冷了。”时知景拉了拉谢南的胳膊,“来,坐外面来,我们聊聊天?”
谢南有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恍恍惚惚跟着时知景走。
她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时知景其实没怎么变。
时知景并不是一个热情的人,但她对谢南是。她在谢南这里,健谈,热情,说话的音调也和三十年前没什么差别。
她亲和有力,说话的声音很好听。
她走起路来劲道有力,看起来哪里像是上了年纪的人。
她走得快,谢南便跟在她身后,贪恋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有阳光落在她的衣服上,她看起来好漂亮,好热爱生活。
太阳光好艳丽,一点儿也不吝啬光芒,谢南有些发愣,还是说时老师本身就是会发光。
谢南忽然有种遗失多年的温暖重返身边的感觉。
“来,坐这里。”时知景拉开一张凳子,让谢南坐下。
她则是绕到桌的对面,两人面对面。
靠得近了,谢南终于有了勇气注视她。
老师五官很立体,年轻的时候就是,最漂亮的还是眼睛,眸子里的光是让人艳羡的。
她年轻的时候就是P大很有名气的教师,教学能力占一头,漂亮的外表也占一头。
隔了这么多年,美人没有迟暮,风韵依旧。
谢南缓了缓心情,“老师最近过得怎么样?”
怎么还在叫老师?
时知景愣了一下,旋即很自然地回答:“我很好,一直都很好。”她转过身环顾四周,自顾自说:“在这个小岛上,也过了很多年了吧~民宿是我开的,南边还有一个小书店,没事我就往那边跑,读读书,散散步,日子过得很闲适。”
她在笑,谢南无意识也扬了唇角,“听起来还不错。”
时知景反过来问她:“你呢?”
“我——”谢南回答得很含糊:“一般。”
岂止一般,那是非常一般。一般在于,一直在懊悔和愧疚中度过,整整三十年,真的太长太长了。
时知景看出她的思虑,安慰她:“没关系,过去的都过去了。”
像是在宽慰谢南,也在宽慰自己。
谢南听了却忽然很难过,她不知道老师的意思是不是已经放下。
她当然希望老师放下,但又不希望老师放下。
她希望老师放下过得快乐,却又不希望老师真的放下,到最后还是她站在原地。
谢南看着时知景,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又问不出口。
时知景看出她的难过,转移话题:“你看今天的天气预报了吗?太阳只有白天有,晚上会下雨。”
谢南摇头,回答得有些低落:“没看。”
时知景笑笑,自觉转移话题失败,便只能说:“你别伤心。”
谢南摇头,“我没伤心。”
时知景一瞬不瞬看着她,“你这个表情,就是在伤心。”
她当然最了解她的情绪,她们互为初恋,在一起好几年,对方的什么嗜好什么性子都摸得清清楚楚。
谢南一瞬间破防,眼眶倏然泛红,那是一种完全没有办法克制的情绪,挤压已久的,藏在下水道里没办法见阳光的话语,终于还是在这个艳阳天发了芽。
“对不起——”谢南说,与此同时她的肩膀快速颤抖,眼泪夺眶而出,深邃的眼眶里溢出泪,泪光在太阳底下好像在发光,啪嗒啪嗒,落在她的衣服上,很快吸纳成一点灰色的痕迹。
时知景看着她,一秒,两秒,三秒。
第四秒,她们听到了海浪的声音,浪花拍打在孤独的礁石上面,促成冬日序曲。
于是毫无征兆的,时知景也红了眼眶。
她原本不想哭的,当然,她预感到她自己会哭,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完全无法阻挡的情绪。
两人四目相对,无声落泪,过了一会儿,时知景擦了泪,笑着说:“怎么我们一见面就哭哭啼啼——”
谢南耸了一下鼻尖,“我忍不住。”
时知景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声音又缓和下来:“好了,你别哭。我们都别哭。”
她替谢南拭泪,擦完眼泪,又去拉谢南的手。
指尖还没出碰到谢南的,谢南已经主动往前伸了一段距离。于是两人提前几毫秒十指紧扣,掌心传来温暖的触感,谢南拇指在时知景的手指上来回摩挲,仿佛要和每一道纹路问个好,诉说想念。
犹豫片刻,谢南还是没忍住说:“我离婚了。”
时知景回握她,“我知道,周建说过了。”
谢南眼里还泛着泪光,欲言又止。
她迫不及待想知道时知景有没有家庭了,她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但又不能表现得那么明显,她怕自己莽莽撞撞的问题,搞得时知景为难。
这一来二去的纠结中,她很快回过神来,时知景就算没有家庭,大概率也会有爱人。
不然她这三十年来她都单着吗?
真是傻掉了。
万一时知景有爱人,那现在这样又算怎么回事,原本就是不想打搅她为前提的。
脑袋里一旦想着这些,谢南的心忽然揪了一下,踟蹰不定了,握着时知景的手缓缓松开。
在她要缩手时,时知景却又握住了她的手,不要她退缩。
时知景问她:“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
时知景不甘心:“你确定你真不知道?”
看得出时知景眼里也是有期待的,她期待谢南问她一点儿什么问题。
于是谢南也不想再假装:“好吧,我想知道你现在是不是一个人。”
“你觉得呢?”时知景叹了口气。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拧了一下眉头,一些回忆涌进脑袋里。她回忆起当初是怎样和谢南分开,又是怎样来到这里,这中间发生太多太多事,有很多言不由衷身不由已,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谢南其实有点不敢听,她不知道如果听到那种答案,接下来该以怎样的表情逞强,但她隐隐又有些期待,所以连呼吸都焦灼起来,“我不知道。”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时知景看着她,笑容有些苦涩:“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