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医院走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
不到七点,已经有病人家属起床去接热水了。
从病房出来过后,叶轻就一直保持沉默,郁初星还没从叶斯的古怪里缓过来,忽然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了。
过了一会儿,叶轻才说:“对不起。”
郁初星觉得很没有必要,“干嘛这样说?又不是你的问题,别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我爸他——”叶轻叹了口气,觉得有些丢脸,“很烦一个人。”
叶轻对郁初星说,自她记事起,叶斯就这么自我。
叶斯从小就被爷爷严厉管教,性格和爷爷几乎一模一样。
爷爷很强势,性子温和的奶奶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然,因为脾气不好,爷爷早年得了肝病走了。父亲得到释放,更加放肆,有时候过于以自我为中心,和他相处很难受,加上他性格已经定了性,很难改变。
“我很少看我妈笑。”叶轻说,“她对我爸的感情,已经很淡很淡了。”
“能感觉到。”郁初星去牵叶轻的手,将那点冰凉化在掌心,给她温暖,又安抚她:“但这些都不是你的问题呀,你和他们也不一样。”
“不一样吗?”叶轻自己的眼神也有些迷茫,“有时候我觉得我和我妈一样冷漠。”
冷漠吗?实话实说,叶轻给人第一感觉是很冷的一个人,但熟悉之后会知道,她只是有些慢热。
若真的熟悉她的人,是知道这不能定义为冷漠的,因为叶轻的内在,是温暖又善良的。
“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的。”郁初星拍拍她,“感觉你内在性格其实和奶奶更像,这个你得相信我,我不骗你。”
简简单单几句,让叶轻心里好受很多。
她们一边说一边从医院大门出来,天还稀稀未亮,几家早餐店已经开门,雾气从卷帘门的缝隙里飘出来,给人感觉有些冷。
郁初星站在街口,“给奶奶买什么?”
叶轻想了想,“粥吧。”
郁初星又反问:“你爸妈呢?”
叶轻:“他俩随便吧,你想吃什么?”
郁初星抿唇笑,“你给我买什么我吃什么。”
两人过马路,简简单单买了些早餐。
但买完之后,叶轻迟迟不想回去,郁初星看出她的异样,问她:
“怎么了?”
叶轻:“就想延长一下时间,等会儿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
“好,那我们在这儿站会儿。”
叶轻点点头,“和他们很难。”
很难,有多难,一家人都在同一个城市,不到必要的节假日是不会见面的。叶斯那个灾星,碰面必定会有争吵,窒息得让人只想逃。
可单是叶轻想逃,是完全逃不掉的。
她俩在门口待了不到十分钟,叶斯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啧,他打过来了。”叶轻把手机给郁初星看,接着,她又摁了接听,点开空放。
叶斯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出去多久了?还没买好吗?”
真是隔着手机都感觉他趾高气昂的。
郁初星皱起眉头,内心暗自骂了几句。
叶轻回答得不咸不淡:“刚买好。”
“买什么山珍海味要这么久,赶紧回来陪你奶奶。我一会儿有事要走,你妈也没空,得有人陪。”
叶轻抿着唇,眼神冰冷,没说话。
“说话!”那边叶斯又问了句:“你听到没有?”
叶轻依旧没回答,嘟的一声挂了电话。
电话挂后,肉眼可见的,她脸色已经泛白,好看的唇紧绷着,眸子里没了一点色彩,先前好不容易哄出来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
郁初星捕捉到那点低气压,心疼到不行,立马接过叶轻手上的早餐,伸手去抱她。
她揽过叶轻,抱着她瘦薄的肩膀,轻拍,安抚:“没事没事,不听他的,不听他的。”
郁初星一边抱一边拍拍,嘴里持续安慰:“想象奶奶,想想奶奶。”
“我——我真的——”叶轻心里压着一口气,却无法释放,最终还是咽了下去,“算了,我没事,走吧,回去吧。”
郁初星抬眼看她,不确定的语气:“别强撑,我猜你现在心情很差。”
叶轻想掩饰什么,又不想装,索性坦白:“他让我心情真的好差啊。”
“在你上去之前,我想让你好一点点。”
郁初星看着叶轻,目光落在叶轻的脸颊上,靠近一些,在叶轻脸颊上吻了一下。
温柔的气息在空气中徐徐散开。
就这么啄了一下,叶轻心跳加快了些,先前那种不适稍有缓解。
她看着郁初星,郁初星也看着她,在墨蓝光色的清晨,冷空气包裹着她们,却又觉得心头无比温暖,一瞬间,其他东西也没那么重要了。
郁初星噙着笑看着叶轻,声线甜甜的:“叶轻,你好点没?”
叶轻点点头,“嗯,好多了。”
郁初星又问她:“好多了是多少?”
叶轻回答得有够保守:“百分之五十吧。”
“那再来一下。”
于是另一边脸颊又被吻了一下。
被吻过的地方晕开一点红晕,快速跳动的心跳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郁初星抱着叶轻,靠在她肩膀小声说:“一下五十,那两下总有百分百了吧?”
叶轻的心被填得满满的,她竟然忘了先前那种悲伤从何而来,或许和郁初星在一起就会感到开心和自然,抛下所有不快。
叶轻唇角扬起弧度,“嗯,不伤心了。”
“好~”这下郁初星才作罢,她拉着叶轻,另一只手拿着早餐,带着叶轻上楼,一边走还一边说:“等会儿要是你爸还训斥你,你就多想想我,想想我就开心了。”
叶轻点点头,“好。”
“你别好呀好的,等会儿又伤心了。”
“不会。”
郁初星觑她一眼,“你开心我才能开心。”
叶轻回握她,在她手指上轻轻捏了捏,虽然什么都没说,心头却有些感慨。
她们慢慢往回走,途中郁初星说一些有趣的话题,逗得叶轻时不时想笑。和郁初星在一起,好像气氛都没那么烦闷了。
好不容易走到病房门口,却看到叶斯在走廊打电话。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脸色竟然带着笑容,和他平日那副装腔作势的表情大有不同。
叶轻没和他打照面,带着郁初星进入病房。
房间里,谢南和张姨坐在床边,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见到叶轻和郁初星进来,张姨率先起身,接过郁初星手上的早餐,整齐摆放在桌子上。
这边,谢南看向叶轻,“叶轻,过来一下。”
叶轻走过去,小声叫了句妈。谢南其实也并不是完全不关心她,只是母女俩感情寡淡,性子有点像,都不是外表热情的人。
“我有事要和你说。”谢南看了郁初星一眼,“等他进来,我们到走廊去说。”
叶轻点点头,“好。”
谢南又说:“你奶奶身体的确不好了,大病小病都有点,记忆也慢慢不好起来了。”
“我知道。”
终究是年纪大了,身体扛不住的。
接下来,长久的沉默。叶轻不找话题来说,谢南也是,她们俩就坐在病床旁发呆。那边,郁初星递过来两份早餐,问她们吃不吃。
谢南摇摇头,“谢谢,我暂时不饿。”
郁初星转而递给叶轻,叶轻接过了那杯豆浆,抿了几口又放下了。
又过了几分钟,打完电话的叶斯终于进来。他看了眼谢南,又看叶轻,小声问:“我妈睡了?”
这分明是很明显的事,却还要问。
叶轻没回答,谢南也没回答。
郁初星有被尴尬到,被迫点点头,“是的。”
这时谢南起身,对叶轻说:“出来一下。”
她们娘俩往外走,叶斯被忽视掉,表情很难看,却始终没人在意,没人在意。
郁初星开始当隐形人,坐在一角开始吃早餐。
她才不想和叶斯说话……
门外,走廊上。
谢南往前走了几米停下,回过头看叶轻,“主要就是和你说一个事。”
叶轻点点头,“嗯,你说。”
“我你爸要离婚了。”
谢南口吻平淡得仿佛在说明天我要吃一个三明治这样简单。
但仔细想想,一点也不意外,没有人受得了这样的婚姻,名存实亡的爱情早该结束。
叶轻没有惊讶,只是点点头,“好,知道了。”
谢南沉默半晌,又开口:“考虑很久要不要说,但你有知情权,我还是告诉你,叶斯在外还有一个女儿。”
叶轻愣住,好久才从这个信息里回过神来,想说点什么,又开不了口,有一种原本已经千疮百孔却还要撒点盐的感觉。
“他一直想生个儿子,我不和他生,他就在外面找人生,情人换了好几个,但现在儿子还是没能生出来。”
谢南在描述这个的时候,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丈夫,而是一个小丑。
叶轻张嘴,又闭上,始终没说出话来,她就直直看着谢南,再一次为他们之间感到悲凉。
“他那个女儿也快十岁了吧,情人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是男是女不清楚。”谢南皱了一下眉头,看着叶轻,认真说:“如果生下的是男孩,家产你应该要靠边了。但你能力也不差,不要依附于他。”
叶轻说:“我没有依附于他。”
谢南没说什么,“你自己斟酌。”
叶轻明白,谢南说的是刘见那件事。刘见是现在叶轻所在公司的老总,而刘见也是叶斯的好兄弟。
叶轻这份工作,确实是回国时,叶斯极力推荐的,在外人看来,能进公司就当副总,多少是沾了点叶斯的光。
但叶轻觉得,这份工作并不喜欢,已经有辞职的想法。
“这些年来,我好像没怎么管你。”谢南看着叶轻,“我应该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也不奢求你谅解我。”
叶轻想说什么,开了口,却只吐出一个字:“没……”
没人知道,这个“没”字有多少委屈,但叶轻不想说,不愿说。
谢南又说:“过去有很多事没有关心你,但你一个人也做得很好。考试,出国,选专业,怎么一个人过自己的生活……似乎也没怎么操心过。至于你爸最关心的,你该和谁谈恋爱这个事情,我自认为自己也没有权利干涉你,你的生活该怎样过,是你的自由。”
叶轻听着,没说话,心里蓦的有些难受。
谢南所谓的不干涉,其实就是一种冷漠,没有母亲的那种关切,仿佛是一个陌生人在告诉你,你的生活该怎样过是你的自由,没有情感。
“然后我要离开。”谢南说,“一长段时间都不在国内待了。”
叶轻终于抬起头敢直视她的眼睛:“去哪里?”
谢南释了一口气,“逛逛,旅游,歇一歇,有点累了。”
无所不能的谢南,北城最有名的大律师谢南,永远在叶轻心中的女强人谢南,竟然说她累了。
叶轻还是有些意外的。
“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和爸爸结婚?”
谢南皱了眉,“我根本不想和你爸结婚,他自大狂妄,不懂尊重人,爱装,很虚伪,从来没有爱过他。”
从来没有爱过他,却和他过了三十年,何等痛苦的事。
“那你干嘛还结。”
“你不懂。”谢南难得露出苦笑,“我们那个年代,不结婚的才是怪物,你外公逼着我嫁给他,我有什么办法。”
叶轻没说话。
谢南又说:“结婚要慎重。”
“那如果我一辈子不结婚呢?”叶轻看着她,妄图从谢南嘴里得到一个完美答案,比如,像郁初星母亲那样。
谢南愣了一下,眼神突然失焦,似乎有什么回忆冲击着她的脑袋,好久过后,她才说:
“我不知道,我处理不好我的人生,更处理不好你的,你已经一个人独立自主这么多年,后来的路怎么走你自己更清楚,我并不了解你不是吗?”
话题无法进行下去了。
谢南的冷漠彻底击败了叶轻的期待。
叶轻想得到一点属于母亲的温暖,却觉得和谢南之间总是隔着一层,她不明白谢南是生来就是如此,还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总之得不到,也别妄想。
“明白了。”叶轻无所谓的语气,重复那句:“明白了明白了。”
对话到这,病房的门被打开,叶斯从病房里出来,一只手把手机摁在耳朵上说着什么。
他才出来多久?要接多少个电话?
谢南不想看他,挪开视线,忽略他。
叶轻却直勾勾看着他,倒是要看看眼前这个人到底有多陌生。
原来他对另一个老婆讲话时是笑的,是不是对另一个女儿说话时点头哈腰的呢?
“我在我妈这边,马上回来,马上回来。”
他余光瞥见叶轻,三句两句又挂了电话,笑容没了,恢复那般严厉的神色:
“好好照顾你奶奶,我公司有事,先去一趟。”
叶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现在根本不想说话。
叶斯却已经心猿意马了,快步要离开的模样,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叶轻,指了指她的鼻子:“下周末,给你又介绍了一个,你刘叔叔介绍的,比蒋铭条件还好些,这次可不许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