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天气正是不凉不热,今日又是个大晴天,月色洒满院子,几株海棠开得正艳。

  因贾母不喜浓香,因此院子里种了不少香草,此时花香草香混在一处,让人心中不自觉地安逸。

  然而,就是在这种环境下,荣禧堂里却是火药味冲天,丫鬟婆子们都小心翼翼地锁着脖子,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此时有些困顿的揉揉眼睛,抬头望向屋子里,小声地嘟囔道:

  “昨日就在吵,今日还这样……”

  话还没说完,小丫鬟便被一巴掌拍在头上。

  “住口。”

  贾母指着王夫人,几乎气得要撅过去。

  “你个毒妇,还我外孙女,你做下这等事情,也不怕天打雷劈。

  今日里,我定要与你拼个你死我活,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贾母不可置信地怒瞪王夫人,她早就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可是她没有想到,王夫人真的如此狠心。

  纵然她不喜欢黛玉,可是毕竟黛玉在她身前长了七八年,难不成竟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贾母双唇颤抖,从今日黛玉的态度便可以看出,这孩子是真的与自己分了心。

  说是普通的孩子也罢了,她好好说说,缓和一下也就完了,可是黛玉不同。

  如今的黛玉贵为公主,更是摄政王的眼珠子,却不见摄政王,竟派出了自己的心腹。

  这一般的重视,日后会有怎样的造化,谁都说不清。

  贾母此时只觉得,心好像被人紧紧攥住,扭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看向王夫人的眼神,几乎脆了毒。

  不管是在感情上,还是说谈及利益,王夫人所作所为,对于贾府都没有半分好处。

  “你这个蠢妇毒妇,你如此也不怕败露了,替贾家惹祸。”

  贾母越说越气,忍不住手举着龙头拐,就要打向王夫人。然而刚刚举起,便被鸳鸯和王熙凤拦住。

  “老太太息怒,如今身体为要。”凤姐儿一边劝慰着,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动,却不太想管这里边的事情。

  只是如今虽说,她与王夫人因利益而起了纷争,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到底复杂。一时之间难以挣脱,如今却也不能看王夫人在此被斥责。

  在凤姐儿看来,老太太会生气简直太正常。王夫人做事未免太过明显,且不留余地。

  如今一时出了事,反倒是措手不及。

  别的不说,就说那趁着林姑娘有病,竟然把院子都给封了,这般行径岂不是活生生的,逼人家去死。

  贾母也想到这一点,当下里抄起茶杯便向王夫人砸去,砸起的水花直接落满了她的裙角。

  对黛玉出手,已经完全触及贾母的底线。王夫人动手处理晴雯的时候,她没有反对,但是黛玉却不同。

  晴雯不过是个丫鬟,纵然是再喜欢她,却也不过是个玩意儿。

  可是黛玉却不同,别的不说就冲着黛玉,乃是自己嫡亲外孙女的身份,王夫人这般算计就是未将自己看在眼中。

  更不要说黛玉身家不菲,即使她的身家全部投入了大观园中,却不能否认。

  悔婚已然大不应该,可偏偏王氏这个蠢货,竟还做下这种混账事。

  “你这不是逼死黛玉,你这是要逼死老婆子我。你如今早就忘了,当初银子是从哪儿来的?当初你答应了什么。”

  贾母如今眼珠子都红了,她却是没有想到,事情最后会落得这个结局。但凡有一丝提示,她也不会这样腹背受敌。

  其实在凤姐儿看来,如今贾母这样表现,颇有些推卸责任之感。

  这让她忍不住,想起下午黛玉满脸感激的模样,为顰丫头感到不值。

  这还是嫡亲的外祖母,怎能这样?

  然而她终究是小辈,不能多言一句,只能默默地看着,两个人互相指责。

  王夫人擦擦眼角,抹平自己勾起的唇边,口中故作期期艾艾地解释着:

  “老太太,你这可是错怪了我了。我之所以命人守着院子,乃是想着这大观园里人多口杂,万一有婆子说出个一二来,反倒是让林姑娘难受。

  您又不是不知道,院子里是不少人巡查的,若不是直接放行,别的不说,林丫头根本就出不来大观园。”

  王夫人从昨天晚上,就已经跟贾母彻彻底底撕破了脸,如今说话更是明白。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经过了你,你本身是同意这一点的。你已经答应了薛家的要求,上了这条船,就不能够再下去。

  我可以处理一个晴雯,自然便能够处理第二个黛玉,而你只要有一天还对宝玉有感情,你就不能动我。

  可以说现在的这一番话,将王夫人的气焰之嚣张尽显无遗。她笃定,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况,贾母为了宝玉,也没有办法处置她。

  听完这一番话,贾母浑身气得直哆嗦,鸳鸯一阵阵担心,却是害怕老太太一时年纪大了,被气出个好歹。

  当初对于晴雯,她也是深感同情的,这是一来她们相处时间短,感情不深。

  这二来宝玉房里一直是一团乱麻,她素来是不愿掺和,因而这才背后劝老太太,放下晴雯之事。

  “你这个蠢妇,每每皆坏了我的事。”贾母等着王夫人,几乎想要吃了对方,实在是她每次替宝玉绸缪,王夫人出来捣乱。

  晴雯不但样貌出众,而且风流灵巧,最主要的是,她乃是原先苏州制造的嫡女。

  当初她也是知道了这个身份,因此才让赖大偷偷地救下对方。

  本来打的算盘是,就算是苏州制造无法平反,却也可以用之前留下的人脉。

  以黛玉为主母,辅以晴雯,如此才可保日后,宝玉的仕途顺畅。

  可是这一切,都让她王夫人给破坏了。

  也不瞧瞧自己选的都是些什么人?

  一个袭人,家里穷得卖儿卖女,靠着自己的女儿才有了些许产业。

  一个薛宝钗,自己的哥哥打死人,连累自身,家道中落。

  可以说,这两个人除了薛宝钗,还有些许金钱价值,那袭人根本就是个废物。

  “也就只有你,才如此鼠目寸光,你可知道如今林如海的同年故旧,已经是怎样的身份。

  我不让黛玉出去应酬,是怕被人惦记,可不是她乃是真正的孤女。”

  贾母气得不行,无奈之下只能说出些许实情。

  贾家从贾代善那一辈,便下定决心,要弃武从文。毕竟盛世的文臣,乱世的武将。

  因此贾敏嫁给了林如海,从而洗去了勋贵的出身。等到黛玉再嫁给宝玉,就可以辅助宝玉正经科举出身。

  这才是真正的世家传承之道。

  可是无奈之下,贾母的如意算盘,却是被王夫人砸得稀巴烂。

  思及此处,贾母揉揉额头,她颇为无奈地叹息道:

  “我一直以为你,就算在小事上有些拎不清,大事上总该知晓,可偏偏你是屡屡坏了我的事。”

  王夫人此时听着贾母的话,唇边压得紧紧的,只是若是仔细地看,便能看出她眼神中那两团火光。

  她就是不喜欢黛玉,也不喜欢贾敏,不喜欢她们风流灵巧,天生狐媚样。

  她自然不会把这个话,直接告诉贾母,实际上对于贾母,王夫人也是带着恨的。

  若非是对方随意地塞人,又怎么会有赵姨娘的存在,不过也不用担心,终究她们都要消失的。

  想到这,王夫人收敛了情绪,低眉顺眼口中解释道:

  “老太太,老太太明鉴。您一向是最审时度势的,如今咱们家是个怎样的光景,您也应该清楚。

  而且我那可怜的元儿临死前,一直还在念叨着宝玉的婚事。”

  提起元春,王夫人眼圈儿一红,这却是真实的情绪。

  元春素来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多年以来虽说养在贾母身旁,但母子之间的感情却一直很好。

  甚至因为元春在贾母,和王夫人之间撮合。元春未入宫之时,正是他们婆媳二人关系最融洽的时候。

  可是从元春进宫之后,一切就慢慢改变了。

  最开始是怎么回事?王夫人已然记不清了,但是她还是能够记得起来,自己当初是有多痛苦。

  也可能是因为元春进宫,在那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一直以来,自己的痛苦都是自己的婆婆所施予的。

  君不见,那生下探春和贾环的赵姨娘,可也曾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

  君不见,她本从未打算让元春入宫,而是想要将其嫁给自己的哥哥。

  最少可以知根知底,对方也不敢欺负她的元儿,然而还未等她动作,元春便被老太太送入深宫。

  入宫的时候,她的元儿才过了及笄之礼十天。

  更不要说她的长子珠儿,对外说珠儿是因为用功太过,这才伤了根本。

  可实际上呢,不过就是老太太敲打她,因此送给了珠儿两三个狐媚子。

  可怜她的长子,每日为家族刻苦学习之余,又被老太太送去的贱人,掏空了身子。

  最终害得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是在葬礼上,老太太竟然哭得比她还要厉害,甚至将所有的问题推到了她的头上。

  也是因此使得贾政狠毒了她,原本尚可的夫妻感情几乎跌到冰点,自此之后贾政再也不进她的院子。

  这一切的一切,又让王夫人怎么能不恨呢?纵然是知道对方的谋算又如何,就算她现在表现地对黛玉有多好,可不过就是做样子而已。

  说白了,老太太最爱的是荣国府。

  “老太太,选宝钗是元春的遗愿,元春要更喜欢宝钗。”

  王夫人说完便不再理会贾母,也不理对方在她身后的无能狂怒,直接转身离去。

  只剩下被气得浑身哆嗦的贾母,和不知所措只得与鸳鸯对视的王熙凤。

  凤姐儿此时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先上前,替贾母揉搓胸口。

  “老太太,今日里太太定是一时魔怔了,您别放在心上,来日定叫太太过来请安赔罪。”

  这番话说得凤姐儿自己都不相信,然而现如今这状况,她又能说些什么?王夫人今日也不知怎的,竟似是失心疯了一般。

  好半晌贾母这才缓过来,伸手握住凤姐儿的手腕,吩咐道:

  “去将大老爷和二老爷叫来。”

  片刻之后,贾政和贾赦两兄弟,这才是行色匆匆地走来。

  今日这事情太过凌乱,一时之间他们也是手忙脚乱。

  先是神武将军家来探听,随即又有梅翰林一家上门,后来北静王府也派人过来。一时之间,贾府却是门庭若市。

  若是真的好事也就罢了,可偏偏如今却是,头上悬着一把随时要落下的利刃。

  贾赦给贾母行完礼后,坐在椅子上扫了扫厅中,发现王夫人不在,倒是有些古怪地瞥了贾政一眼。

  这却是贾赦想多了。

  原来今日里,贾赦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因而直接就令邢夫人不可露面。

  这邢夫人也是听话,连理由也是现成的。邢夫人之弟,邢大舅带着女儿上到京城,却是许配给了薛蝌为妻。

  因而这段日子,正忙着这件事情,今日里却是请了邢夫人,过去打点嫁妆。

  当然归根结底,却是贾赦不想让邢夫人出头。

  “你二太太呢?怎么没有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贾政素来有些迂腐,因此对于一些繁文缛节极为在意,如今瞧见王夫人不在,当下皱眉询问。

  王熙凤听闻此言面露尴尬,正想该如何回话,又听见对方询问自己。

  一时间,王熙凤双唇嗫嚅,正思索怎么说合适,就听贾母一声冷笑。

  “伺候我?老身哪有那份资格,人家可是堂堂贵妃嫡母,我没那资格。”

  此言一出,众人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如今贾府正有些风雨飘摇的味道,怎么老太太竟又跟二太太闹起来了。

  贾政也是吓了一跳,听闻此言,撩开衣摆,下意识便跪在地上。

  “母亲说什么话,王氏无地自容了,儿子也无地自容。可是她说错了话,惹了母亲生气?我这就去训斥她,定要她来母亲面前负荆请罪。”

  贾政虽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下意识的,将错误都归咎于王夫人身上,他们夫妻感情素来不睦,平素里也极少说话。

  他却是反而跟赵姨娘,更像普通的夫妻,此时见到母亲动怒,下意识地便将所有过错推在对方身上。

  听到贾政不向着王夫人,贾母的心情好了许多。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心头叹息,自己两个孩子没一个能扶得上墙的。

  一个是榆木脑袋,只知一味地风花雪月。

  另一个却是贪花好柳之徒,身边的莺莺燕燕,不知凡几。

  竟是无一人,能够支撑起荣国府。

  想到这里,贾母更烦躁起来,当下里,颇有些觉得两个儿子伤眼睛。

  只是如今少不得有大事商议,贾母无奈地压住,自己冒火的情绪。

  仔细地询问道:“如今各方的反应怎么样?”

  她今日气得有些发狠,因此身上多有不爽的,几句话出口就觉得胸口发闷。

  凤姐儿连忙从鸳鸯手中接过新茶,送到贾母面前。

  贾母接过凤姐儿手中的热茶,轻抿了一口,缓过这一口气,一双睿智的双眸盯着两个儿子。

  贾政和贾赦对视一眼,二人只得低低地说了。

  只听到一半,贾母便一阵恼怒,刚刚到手中的新茶,便被她砸在地上,一时水花四溅。

  “败家的蠢妇,这是能碰的吗?”

  贾母这会儿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事情而生气,还是因为提及王夫人便生气。

  此时她对于王夫人已经全然失望,如此不知轻重,不知国法,恣意妄为,定是败家的根源。

  然而如今,一时之间却又动不了她。毕竟如今黛玉身份变化,住在荣国府若是一时,王夫人出了什么事,怕是难以交代。

  贾母无奈地揉揉眉心,低声地吩咐道:

  “从今以后,家里面多加两组人巡逻,万不可再出差池。”

  今日里王嬷嬷直接离开大观园,离开贾府,前往摄政王处求援。这件事情,给贾母的触动极大。

  一个内宅的婆子,竟然也可以,随随便便地离开大观园,还直接出了贾府。

  这种间隔着三四道关卡,净是没人发现她,又或者发现了竟然没有人阻拦。

  “如今家里面不知松成了什么样,王嬷嬷一个内宅妇人竟能连闯三四道关,你们且告诉我,她是怎么出去的。

  来日若是有人也跟着如此,万一危害到黛玉,那可是抄家灭门的祸事。

  你们这些爷们儿,平素里做些什么蝇营狗苟的我就不说了,如今连门户都看不好,恐怕我便是拴着两条狗过来也比你们强。”

  贾政和贾赦二人都垂着头,不敢说话。不过两人却有极大的不同,贾赦眼皮乱翻显然是颇为不忿,而贾政则是有些羞愧之色。

  凤姐儿在一旁也是尴尬的,遮住唇角。

  实际上今儿这事,她乃是罪魁祸首。

  贾家众人皆不清楚这件事情,实际上王嬷嬷之所以能够轻松离开,是借了凤姐儿的力。

  凤姐儿这个人虽说是个杀伐果断心狠的,手上不知沾染了几条性命。可是她也有一样好处,便是极为的重情。

  她与黛玉交好,虽说其中难免掺杂些许利益,但对其也是一片真心。

  眼瞧着自家姑母要手下无情,她虽无力改变,却也想要替黛玉求得一条生路。

  今日里因宝玉的事情,平儿进了大观园,正瞧见了鬼鬼祟祟的王嬷嬷。

  王嬷嬷素来知道,平儿是个心善的,当下便拉住了她哭诉,后来又由平儿,掩护着王嬷嬷离开,一直见到了凤姐儿。

  凤姐儿知道一切之后,这才直接想办法,将王嬷嬷送出了府中。

  可以说,黛玉走得那一般轻松,其中大半都是凤姐儿的功劳。

  正所谓一时心善,便有百福回报。凤姐儿未曾想过自己一时的心软,竟会在日后救了自己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两个茶杯,贾府的财政漏洞,大概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