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邑公主此时看向苏槿,眼神带着一份欣慰。

  她端起桌上放的茶碗,撇去浮沫,轻抿一口,这才漫不经心地说道:“哦?娇娇儿,你觉得贾家还会再次登门?”

  此言看似是在询问,实际上却是在提点着苏槿。

  作为一名世家女子,首先要做的便是需要有足够的大局观,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让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很多时候这个面子问题,要比里子更重要。

  “不但不会,恐怕还会加紧的来人接,只是我倒是有些好奇会让谁来?”苏槿托着腮,有几分顽皮地说道。

  若她没有看错,王熙凤如若是个聪明人,那么她此时就不该再回贾家,而是应该直接回到王家。

  只有回到王家,这一次的事情才会闹得最大。否则如果一旦在贾家,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由贾母盖棺定论,此事被封存在岁月之中。

  苏槿白皙的手指在桌角划拨,映照着阳光之下,仿佛有些透明。

  今日这件事情假的也好真的也罢,凤姐那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昌邑公主听到苏槿这话,挑眉笑着反驳道:“你可莫要忘了,那王夫人也是王家女。这件事情闹大,对于王家最为吃亏,贾家可以倒打一耙变成受害者。”

  她口中虽这样说着,但是赞赏的眼神却越发的浓烈。女儿能够将事情分析到此处,已然是极其的精彩。

  不过事情就也像她说的,以王家的状态,最后很大概率,会无奈地吞下苦果。

  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王夫人出身王家,根本没有办法,真正的与其挣脱开。

  苏槿闻言唇角上钩,语气带着两分轻快地说道:“母亲可是忘记了,世家女有家族依靠,和没有家族依靠,可是两回事。”

  实际上苏槿并没有打算,要掺和进贾家和王家的斗争之中。

  今日里替对方诊脉,也只是顺手为之,只能说如此也算得上,无心插柳柳成荫。

  贾家毕竟和玉儿有血缘关系,在贾家未曾犯下大错之前,强让玉儿与外祖家断绝联系,与世情不符。

  但是若是一时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让玉儿不去贾家,到有现成的理由。

  而这也是今日里,她之所以让张友士帮忙诊治的缘故。贾家需要乱起来,但是这个乱,绝对不能跟黛玉有一丝关系。

  “你倒是和她投缘,不过是相见半日便这样为她打算。”昌邑公主听到苏槿的话,笑得越发的揶揄起来,甚至上下打量苏槿,显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槿看着母亲这样,甜甜一笑不再多言。为什么会这样护着玉儿,其实很简单。因为她苏槿就是这样,被护着长大的。

  这是苏家女儿特有的权利,但是同样,苏家女儿也会为了苏家,不惜化为厉鬼。

  只是如此之言,就不必告知母亲,免得她会为自己担忧。

  “母亲,不如我们来打赌。彩头的话,就是母亲那套天权地枢如何?”苏槿似乎突然想起一件事,坐直身子往前微倾,盯着昌邑公主。

  昌邑公主微微一愣,显然有些被她的天马行空惊倒,但随即又缓和回来。

  “你且说说。”见女儿有兴致,昌邑公主少不得要陪她,因此索性便询问道:“如若是什么无聊的赌注,我可不跟你打。”

  昌邑公主这话说得慢条斯理,显然是一副逗弄孩童的样子。

  听到对方这样的话,苏槿先是一愣,随即鼓了鼓脸颊,她带着两分不好意思的侧过头。

  “娘亲说,贾家会派人来吗?什么时候会派……”

  苏槿心中清楚,贾家绝对不会放弃林家的全力支持,而如今恐怕只等贾母解决好王家的事情,就会再一次转过头来对上苏家。

  本来只是打算陪孩子玩儿,昌邑公主听了此言倒真的来了兴致,三寸长的豆蔻微微划过扶手,在其上轻敲两下,随即她含笑笃定道:

  “若我说,三天之内。”

  苏槿咬咬唇,伸出一根手指。

  “我赌,明日午时前。”

  此言一出,昌邑公主瞬间一愣,她双眉紧紧蹙起,似是在演算,然而到底还是摇头。

  就算王家反应速度够快,也不至于会在一个半天内,与王夫人分个胜负。

  而女儿很显然是极其的肯定,也就是说这其中,定然有她不知道的,或者没注意的。

  见到母亲一时陷入沉思,苏槿也不打扰,只是安静的一旁品茶,此时屋中颇有两分岁月静好之感。

  而就在不远处的王家,此时却正一方凄风惨雨。

  因凤姐狼狈回转,云夫人一时急火攻心昏了过去。王子腾眼瞧着,自己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如今这一般模样。一时之间,却是双眼通红,口中怒喊:

  “管家,管家,还不赶紧快请大夫!不管是太医也好,还是大夫也罢,去都给我请来,请不来就给我抓来!”

  王子腾此时双目赤血,已然有些癫狂,他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云夫人,先将她送到贵妃榻上。

  随即他大踏步走到,已然有些昏迷的女儿近前,王子腾伸出双手想要将其抱起。

  可瞧着女儿此时,苍白的脸颊和满头的冷汗,他竟然一时不敢动手,唯恐自己一个用力伤到爱女。

  曾经统领数万兵马的王子腾,如今也只是个普通的父亲。见到女儿这副样子,恨不得以身替之。

  等到小心翼翼的,将凤姐抱到床上,王子腾已然满头是汗。

  太医和大夫来得很快,他们先是看了一眼云夫人,知晓其乃是,一时急怒攻心。

  当下有擅长针灸的大夫,直接上前施针,不过半盏茶,云夫人便再次转醒并无大碍。

  相对而言有问题的,却是凤姐这一边。

  王子腾这会儿已然冷静下来,只是心中的怒火却越来越高。他仿佛是发怒的狮子,并不怒吼威胁人,只等必要的时候一击致命。

  太医和大夫们,都被这样的王子腾惊到,一时动作之间颇有些战战兢兢。

  最后还是让太医先替凤姐诊脉,随即他们在轮流。

  王子腾看着爱女此时,被众人轮流诊脉却是毫无感知。又瞧见老妻这会儿面目苍白,努力支撑着身子,一眼不错地盯着女儿,心头疼痛欲裂。

  他转头看向一旁垂泪的平儿,压低声音说道:“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儿早就知道,这要回到家中,王子腾定然会问自己,凤姐因何会变成这样。

  然而她未曾想到的是,王子腾竟在这么多人面前直接开口询问。显然,如今他已然暴怒,再也不管勋贵人家的脸面。

  平儿咬着下唇,也不知自己该说还是不该说。这一份踟躇的模样,让王子腾越发的生气。

  他脚下用力,砰地一脚踹向放在屋中的八仙桌,只这一下,桌子竟是活活被他踹得四分五裂。

  眼见着王子腾此时真的恼怒,平儿不敢再隐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启禀老爷,能不能换个地方说?”平儿此时的顾虑,要比王子腾多很多。

  毕竟按照她和凤姐的设想,这会儿应该是私底下问才好,可是如今屋中,可是有一位太医、三四位大夫在。

  若是按照平常,以王子腾的心智,自然是知道,这其中恐怕有内情,也便会直接进到别室再说。

  可是如今凤姐这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已然让王子腾失去理智,他口中冷笑着说道:

  “平儿,老爷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这就是我的命根子,谁要是动了我的命根子,我跟他拼命。”王子腾这话,已然是咬着牙说出,显然恐怕王子腾是以为,此事与贾琏有关。

  当下看着平儿的眼神也不善起来,他是知道平儿被开脸,做了贾琏的通房,王子腾却是以为平儿是在向着贾琏。

  事到如今,平儿哪敢再隐瞒,赶紧口中解释道:“老爷,不是平儿不敢说,也不是平儿有了外心。

  而是这件事牵扯到姑太太。”

  ‘姑太太’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直接敲醒了云夫人。

  她此时脸色瞬间一变,口中立刻喝道:“平儿住口,老爷如今先给凤儿治病才对。”

  云夫人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扫过旁边的几人。

  王子腾本是武将,因长年出征,家中全靠云夫人操持。因此对于云夫人,一向言听计从,如珠如宝。

  此时被夫人打断也冷静下来,知道到有些事情,不适合在外人面前说出。

  而此时,只听了一耳朵的太医和几位大夫,互相对视一眼。都低头只当做自己是聋人,只是心中如何想的却无从得知。

  很快几人低声耳语一番,由太医抱拳行礼说道:“王大人,贵千金如今……这是有了身孕。

  只是很可惜的是已然胎死腹中,我这就去开药方。先将腹中的死胎落下,不然恐怕小姐的性命也有危险。”

  王子腾和云夫人,听太医的话犹如上碧落下黄泉。

  先时听闻女儿有孕,二人皆是一喜。可是喜上未远,又听得胎死腹中,当时一惊。

  等到对方最后说出,女儿有生命危险之时,二人几乎神魂倒错。

  云夫人此时,早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能勉强自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大哭出声。

  眼瞧着女儿,那便若金纸般憔悴的脸庞,哪里有半分往日里的神采飞扬,她此时泪水莹然。

  而王子腾先是身躯摇晃,这才在总管的搀扶下勉强稳住。面容之上,也是难看之极,只是他到底是男子,不肯露怯于外人。

  他看向太医和众位大夫,拱手抱拳说道:“还请几位救我女儿性命,王某愿散尽家财,只为我女安康。”

  王子腾口中说道,深施一礼。此时的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京营节度使,而只是一名伤怀女儿的普通父亲。

  一时间众人皆沉默不语,最后还是太医拱手抱拳说道:“大人不必如此,所谓医者父母心,我等自然全力以赴。

  另外,还请大人仔细,贵千金此次乃是人祸,并非天灾。”

  太医说完,随即便向外走去。他如今说这些已然越矩,不符合太医平时的行为。只是王子腾一片爱女之心,让他看到未免也有些触动,这才一时多言提点一句。

  王子腾自然是赶紧道谢,云夫人见事情已了,命总管引太医等人去隔壁。先写药方给凤姐抓药,又命开双份的上等封赏给众人。

  待将众人送走,房中终于安静下来,王子腾深吸一口气盯着平儿,口中问道: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夫人耳中听着夫君的话,自己投了帕子,轻轻地替凤姐擦拭脸颊。

  手中一边擦拭,眼中的泪珠一对一对地落,直砸在凤姐的手背、衣角。

  平儿撩起裙摆,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磕头,口中悲戚道:

  “老爷,夫人,咱们家姑娘是被人害了,入了火坑里。”

  在马车之上,凤姐和平儿已然决定,将一切通通说出告知父母。

  如今凤姐突然昏迷,平儿便按照凤姐之前所言,仔仔细细,将事情说明白。

  原来因着黛玉上京,王夫人心中颇为不自在,便有意让凤姐敲打黛玉。

  其中便送来了一整套簪环首饰,和一套极其华丽的衣服。除此之外的,另还有一套极其艳丽的彩绘瓷器。

  这瓷器不但极其的精美,而且上面颜色相当的艳丽。图案又是凤姐如今,最心怀挂念的百子图,因此凤姐爱不释手。

  每日里饮食,定然要用这一套餐具,用了差不多有一旬。

  “姑娘一直是个心善的,哪里会想到姑太太,竟然借着这个由头包藏祸心。

  今日里在苏家,张太医说出这有问题,我和姑娘第一时间,就想到姑太太送的这套彩釉。

  后来,我们在来之前,因为怕这东西被姑太太发现,再给毁了。咱们手上没了证据,便命丰儿去取来,想来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平儿年岁虽不大,可是说话却极有条理。她平素帮着凤姐管家,大小事务,无一不精细。

  此时说出一切条理清晰,逻辑明朗。

  “丰儿呢?可回来了?”王子腾沉声问道,他听闻此事事关王夫人,脸色便阴沉至极。

  “奴婢在这。”丰儿听到王子腾的话,赶紧跑进来,此时脸上尚有汗。

  她怀中这会子,抱着两只盘子、一只碗,见到王子腾就要行礼。

  王子腾如今哪里有时间理会她,口中直接吩咐:“快去,把这东西给太医瞧瞧,让他看看是哪里的问题。”

  看丰儿慌慌张张往隔壁走,王子腾有些放心不下,抬脚便也跟着来隔壁屋中,太医刚刚写完药方。

  抬头便看见王子腾过来,此时也有些好奇。但听得丰儿所言,这才明白一切,伸手接过盘子,仔细地观瞧。

  手捻胡须思索,随即又将这盘子,交给其余几位大夫一一传阅。

  其中一名大夫突然眼睛一亮,取出自己要药箱中的瓷瓶。那瓶子极为小巧,不过两寸左右。

  他拨开瓶盖,随即将里边的液体点在盘子上。

  他一边这样做,口中让管家去抱上一只,不拘是什么的小动物。猫狗也好,兔子也行,若是实在没有,有鹦鹉、八哥之类的也可以。

  管家虽不明所以,但仍旧按照王子腾的吩咐,出去抱过来一只兔子。

  那大夫随即,将盘子上的液体,倒入兔子口中,然后放到地上。那兔儿刚被放到地下,显还是有些害怕想要逃离。

  可是未等动作两下,便不正常起来。先是后腿酸软,随即口中泛出白沫,到最后竟是直接毙命。

  王子腾此时看着眼前的一切,双拳紧握,深深呼吸一下。

  “好,很好。”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咬出来的,王子腾再次谢过几人,随即便回到房间之中,看着妻子与对方说出刚刚的事情。

  云夫人本来眼泪渐止,可是听着王子腾的诉说,知道女儿受苦,泪珠子忍不住又落下来。

  “当日里,就不应该让凤儿嫁到贾家去。我早就说让凤儿嫁于我那娘家侄儿,偏偏你却要还贾家的人情,结果拿我的女儿来抵。”云夫人口中说着,用帕子捂住嘴呜呜哭泣,王子腾也是目露伤怀。

  王子腾经常四处征战,因此他们只得了,王熙凤这一个女儿。

  平素不但是爱如珍宝,更是只想让其平安喜乐。只瞧给平儿几人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王子腾和云夫人,对于凤姐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王子腾坐在云夫人身旁,用手捶着大腿,他此时也是悔恨异常。

  “都怪我,一时被迷了心窍。以为至少有王氏在,她身为凤儿的姑姑,怎么着也会照看着她的。”此时此刻王子腾悔不当初,如今女儿如此奄奄一息,他只恨不得前往贾家,取那王氏的命来。

  云夫人抬起头冷哼一声。

  “你把她当妹妹,她可未曾把你当哥哥。终究非是一母所出,人心隔肚皮。”

  看着女儿如今这一副样子,云夫人咬牙切齿,心中暗自发誓,她定然要王夫人付出代价。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

  今日里,凤姐遭受的这一切,却是让云夫人记恨上王夫人。最后到底用连环计,使得王夫人,以身试丧子之痛。

  由此可知,莫要心怀歹念,否则极易反噬自身。

  一抹斜阳虚照,苏家正院里苏槿笑吟吟地说着,王家的秘事。

  “母亲只担心都是王家女,可若是那王夫人,可并非是王子腾一母所出呢?”而这也是今日里,她通盘计划中,最为重要的一点。

  这王子腾与王夫人之间,相差足有六七岁的年纪。其根本原因便是因为王子腾,和王夫人以及远嫁到金陵薛家的那一位,并非是一母同胞。

  王子腾乃是先夫人嫡长子,而王夫人、薛夫人、王子胜乃是填房所出。

  “娇娇儿,你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情?”听到非是一母所出,昌邑公主豁然开朗,她有些好奇地询问道。

  自家女儿在黛玉来之前,便调查了贾家以及相关家族,这件事情她是清楚的。

  可是要说竟然连这种隐私事情,都查得一清二楚,她却是有些惊讶。

  苏槿浅笑嫣然,却没有回答昌邑公主的话,实际上她也这样觉得。

  自己撒出去的人手,在这短短两天之内,就找到这些消息有些诡异,仿佛是有人想要将这些消息,亲自送到她手上。

  开始的时候她还想着,是不是景帝的诡计,可是后来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这贾家乃是先皇所器重的,景帝登基以来,对其看似褒奖,实际上是明褒暗贬。

  长子贾赦在,官中并无实职,空有爵位。次子贾政虽说有了一个官职,可十几载间,毫无寸进。

  要知晓按照大汉朝的官员制度,对于官员的考核是极为宽松的。其中如若是任职之上,连续两次甲等即可算得上优秀,若有一甲等一乙等也可再进一步。

  似贾政这般,十几年未曾寸进者,如凤毛麟角。

  由此可见,这贾家到底是多少被景帝待见。因此这件事情,虽有可能是景帝的手笔,但是苏槿还是觉得违和。

  这些情报,她也重新命人探查过,的确是真实的。苏槿便索性,将这事儿放到一旁。毕竟那幕后别有用心之人,若是真的有所谋划,终究会图穷匕见。

  昌邑公主的脸色慢慢阴沉起来,她摘下之前一直套在手腕上的,和田血玉佩蜜蜡玲珑球十八子念珠。在手里轻轻地碾动,九层镂空的蜜蜡玲珑球发出轻微响声。

  这是她的习惯,借此来养心静气,沉着思考。

  苏槿见母亲如此,也垂下眼眸,并不再说话,似乎在等待着对方定夺。

  整个屋中的空气,渐渐陷入沉寂之中。

  “也罢了,咱们家早已经习惯。左右就算他们有什么企图,也得有这个能力施为。”昌邑公主傲然一笑,她相信苏家有这个能力。

  苏槿点头称是,抬头望向窗外,口中隐含一丝期待:“想来如今这一会儿,王子腾应该已然到了贾府。”

  不知道贾家之人,该如何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