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槿又做梦了,这已然是她重生后,不知道第十几次梦到那个男人。

  她瞧着宫中的一片素缟,看来时间似乎仍旧是自己去世不久。苏槿跟在那个人身后,今日似乎有些特殊,不同于往日的模糊,一切清晰得吓人。

  也许她今日能够知晓,那个对自己念念不忘的人是谁……即便从未对情爱期待,苏槿还是忍不住好奇,到底是谁对自己如此执念。

  三个月前,她在盯着头顶的秋水芙蓉菱花帐,整整一个时辰后,终于确定,她——苏槿,又活了。

  前一刻她刚想说说小皇帝,怎么一点都不领会她的教诲,哭得一点都不让人感动,哭得好丑。

  下一刻她再睁开眼睛,头顶便从她坤宁宫的正红万字福寿帐,变成眼前的月白色秋水芙蓉菱花帐,就挺突然的。

  这个帐子她记得极为清楚,这乃是她六哥送她的十五岁的及笄之礼。虽说看着极为普通,然而通体却是用天山雪蚕丝织锦而成。

  此帐挂起,可自避寒暑,暑气不侵,寒气不扰。也是她当年进宫的陪嫁,可惜的是,这件东西后来因为一次意外,被她付之一炬。

  她抬起手,那手掌白皙柔嫩,仿佛是用最细腻的和田玉,精心雕琢而成。

  纤细的十指隐隐泛着玉白,修剪得极为整齐的指甲上,染着极清浅的粉色。

  自从入宫后,为了皇后的端庄,她便再也不涂这个颜色。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这粉色乃是那位白月光,最喜欢的颜色。

  “没有想到,竟然还有重新涂上的这一天……”苏槿从喉咙里飘出几个字,似乎不是做梦呢。

  她看向窗外,此时外面只余清辉,顾不得穿鞋,□□着一双莲足,直接跑出门外。

  拉开房门,苏槿赤着脚站在汉白玉台阶上,她看着漫天的星斗发呆,身上隐约透过一丝寒意。

  “七杀冲紫微垣……果然……我回来了。”苏槿盯着苍穹满眼迷茫,眼前的星相告诉她,她真的重生了……

  “姑娘,姑娘怎么这会子出来?”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苏槿还未反应过来,一件红色的夹袄便披在她的肩头。

  苏槿转过头,一张芙蓉面映入眼帘,她眨眨眼轻声说道:“西流?没事,本……我一时睡迷了。”

  刚刚想将这件事情糊弄过去,便听得对方又在唠叨。

  “我的主子,这大寒的天,您这样出来岂不是作病呢?还不赶紧进屋,也不知道豆蔻那丫头,这会子睡迷了不成,姑娘都跑了出来,她竟然还在睡。”

  苏槿听着对方的唠叨,一时竟有些怀念。

  “今天是什么日子?”虽然已经大概有数,她还是下意识地询问道。

  西流只顾着扶她进屋,也未曾在意她此时的异样,听到苏槿的问题,轻声地回答道:

  “姑娘可是睡迷了,今儿正好是十一月初八。再有十一天便是姑娘的生辰了。”

  苏槿手指轻颤,十一月初八么……她带着几分心事走进房间。

  若她此时回头,便可发现满天的星斗,在此时忽然开始扭曲,月色也变得朦胧。

  一片片柳絮似的冰晶,不知被谁信手抖落在台阶檐上,很快一片银白便笼罩了整个京城。

  西流先将苏槿送回床上,这才又打了热水,沁湿了帕子。

  两人的动静,显然是惊醒了,睡在外耳间的另一个丫鬟豆蔻。她看起来十五六的模样,长相中等,唯一出色的是一双鹿眼。

  她慌忙地跑出来,带着几分胆怯地看着,在地上忙碌着的少女。

  “西流姐姐……”

  “可别叫我姐姐,姑娘出去你竟然不知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不必你在这里守夜了,直接回去睡去吧。”红衣丫鬟显然是气急。

  苏槿看着西流那活泛的表情,怒火中烧的模样,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踏实起来。

  原本觉得有些刺眼的豆蔻,也不再让她觉得脏了眼睛。

  左不过是个爬床的丫鬟而已,一个被凌然帝利用捧起来的靶子。

  “罢了,罢了,还不赶紧把门关上。西流,你今儿便跟我一起睡吧。”

  苏槿装作无事,将已然焐热的双脚缩到被子里,拍着自己外侧,叫着西流。

  “姑娘就是太宽厚了,还不快把灯灭了。”西流口中说着,眼中闪过无奈。

  主子的身份高贵,注定不可匹配凡人,可是她性格太过与世无争,日后可怎么办。

  苏槿没理会两个丫鬟之间的官司,至于对方是否真的忠于自己,其实真的并不重要,她在宫中早已习惯了背叛。

  她如今只想将一切仔细地弄明白。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可惜也许是因为自己太累,听着身边渐渐平稳的呼吸声,感觉着被褥旁传来的温度,苏槿也渐渐一阵睡意袭来。

  “姑娘?姑娘,该起了。”

  在梦中,苏槿还来不及仔细看对方的面容,便被一连串的呼唤叫醒。

  她缓缓睁开眼,转头望向声音来源,平静无波的面容,瞬间吓到了豆蔻。

  她仿佛受惊的兔子,来不及掩饰眼中的嫉妒,嗖地缩回自己的手,带着几分胆怯地看着苏槿。

  眼前的真的是姑娘?

  “什么时辰了?”仿佛没有看见豆蔻的失态,苏槿坐起身随意地捋着头发。

  豆蔻稳住心神,带着几分惊疑不定地看着苏槿,口中轻声说道:

  “小姐昨日后半夜下了大雪,太太的吩咐说是按照往年的规矩,早叫您三刻。”

  听闻豆蔻所言,苏槿沉下眼眸,她仔细地回想,当年在大雪之后,可曾有过什么特殊的事情?

  她要知道,到底是她做梦还是现实,若是真的……苏槿抿紧下唇,手指微微卷曲。

  豆蔻在一旁不敢言语,眼神之中带着惊慌和胆怯,想起刚刚那一双毫无情绪的双眸,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那双眼睛就不是人的眼睛,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她,像是扒光了衣服站在当场。

  西流手中端着清汤走进房间,就瞧见二人皆默默不语,似是在发呆,一时之间倒是有些惊诧莫名。

  她刚想张嘴说话,便瞧见苏槿转过头望向自己。

  “又喝着劳什子,素来也没什么用处,偏偏你们倒是信。”苏槿一见西流手中托着,大红色仙鹤献瑞漆盘,里面放着一盏奶白色缠火焰纹玛瑙碗,此时正冒气丝丝热气。

  她心知里面是什么东西,心中升起一丝复杂。

  “总归没多少日子了,主子且忍忍。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取来大衣服。”西流混不在意,小心翼翼地托着盘子,走到苏槿面前。

  经过豆蔻之时,冷冷的斜了对方一眼,吓得对方那双鹿眼中泪水盈然。

  她当下里不敢多言,快速地消失在二人眼前,隐约间能听见滴滴的抽泣声。

  西流皱着眉头刚想说话,却见苏槿自顾自地将碗托起。此时,她修长的手指看起来,竟像是比那玛瑙碗还要白上两分。

  “等一会儿,你去回了夫人就说如今豆蔻年纪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我也不好多言,免得耽误了她,好好地让她外面伺候好了。”

  苏槿看着手中的清汤澄清无瑕,看起来平平无奇,然而她心中知晓,就为了这东西,每年里耗费的不下千金。

  “主子且忍忍,如今马上,主子便可满十七,到时就不用再喝……什么?”西流本来看着苏槿似乎有些不愿意用,当下里习惯性地劝导对方,可未曾想过,自家主子竟会突然冒出这一句话。

  她下意识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若非是苏槿的房间之中,铺着三寸长的波斯长绒地毯,恐怕只这一下子,西流的膝盖就得养上半月。

  “主子?豆蔻,豆蔻她……”西流下意识地张口欲言,又吞回到肚子之中,不敢再说些什么,口中诺诺听命。

  苏槿仿佛没有看见西流的失态,手指仍旧是轻轻地在腕底拨弄,似乎心中有百般思绪。

  看着自家主子出神,西流这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刚刚的惊诧和恐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愤怒。

  豆蔻那个蹄子,肯定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她素日里只以为那个丫头是个贪玩贪睡的。

  看来竟是被她蒙蔽了,不然以小姐的脾气,是决计不会这一般不客气的。要知晓豆蔻和她,都是内定的陪嫁丫鬟。

  因此,主子又怎会轻易地发怒?素日里阖府上下,京城众人,谁人不知主子最是性格温和。

  而豆蔻竟然让主子,直接说出驱逐之言,想必是犯下大错。

  西流抬起头,带着几分心疼地看着苏槿,伸手接过对方的空碗。

  “主子,主子莫要伤心,是豆蔻那丫头眼皮子浅,福气薄。”

  耳边传来西流的声音,将苏槿从昨日梦境的思绪中唤回。

  她带着两分茫然看向西流,似乎不理解这一会儿,对方自己脑补了些什么。

  她会驱逐豆蔻,这是因为豆蔻做下了,让她觉得心头恶心之事。

  只是眼瞧对方如此,苏槿还是轻笑一声,口中吩咐:“今儿个要早起的,还不快扶我起来。”

  苏槿口中说着,眼瞧着西流扫过屋角的座钟,看着上面的时辰,吓得一蹦老高。

  一双如水的杏眼垂下,掩盖住苏槿微微含笑的眼神,趁着西流慌张之际,她又想起昨日的梦境。

  当时皓月当空,夜凉微寒,如同银霜一般的月辉洒满宫墙,坤宁宫中被映照得如同白昼。

  透过层层树影,可以看见一抹修长的身影,正站立殿中。

  他身穿了件月白色绣四爪蟒龙袍,腰间系着蓝色镶青玉腰带,带子上坠着荷包并一块行龙暖玉佩。

  被八宝紫金冠箍住的长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对剑眉之下,是双瞳剪水的凤眼,虽是俊美无双,然而眉宇间隐隐藏着阴霾,脸色也是如雪的苍白。

  “娇娇儿……今天是你的七七,我来陪你了……”男子身形修长,却有些踉跄,他上前两步,抚摸过厅中的一架瑶琴,口中的声音似悲似喜。

  他的手指拨动琴弦,不成调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原本明亮的烛火似乎是受到惊吓,忽然开始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