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人影在走廊中一闪而过。

  在这条每个人都步伐匆匆过道上与无数人擦肩而过。

  张祁满脸焦急,和旁边人不出意外撞了个满怀,“抱歉抱歉——江望!燕子、燕子怎么样了?!”

  江望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他身上还是出事时候那副装扮,肩颈上洇湿了一片,在深色的衣服上也是那样显眼。

  “这么多、这么多血。”

  宋聿落后一步,在看到江望肩膀上的血迹后瞬间红了眼眶。

  “这不是他的,是我的。”

  随着江望抬头,两人这才看见他额头上围着的一圈绷带。

  不知绕了几层的绷带之下,还有血红色不断扩大。

  江望的右半张脸像血涂过一般,配上那双眸子——

  “啊!”

  宋聿本就不稳的心神被吓得一抖,不自觉后退一步,被身后张祁搂到怀里。

  张祁把宋聿转了一圈搂进自己怀里,隔绝了宋聿的视线。

  “你怎么不——”

  他有心说江望怎么不好好处理,却在看到刺眼的急救灯时满口言语化作泡沫。

  张祁抹了把脸,“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

  江望低着头,看着自己搭在膝间沾着血的双手,他手一动,由掌变拳。

  “那个人,应该是极端粉丝,给我哥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威胁信了。”

  “那你就由着对方送?不知道报警吗——”

  张祁一把揪住江望的衣领,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却像什么也闻不到,几乎贴到江望鼻子上,目光紧紧盯着江望那张脸。

  好友状况不明的情绪终于爆发,“你就任由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是说要保护他吗。江望、江望,你知道他多怕疼……”

  说到最后,张祁嘴里的音量忽地降下来,最后几乎挤不出任何声音。

  宋聿听着张祁几乎染上鼻音的声音,手臂一环,默不作声把张祁抱住。

  张祁手一松,江望就像张纸,毫无支撑地落回那张椅子上。

  张祁的话像是削铁无声的利剑,在他那颗已经千疮百孔已经看不出血肉的心脏上又划上两道。

  是啊,江望,他颊侧的口腔肉被他自己硬生生咬掉,血液从伤口涌出。

  他诘问自己,你怎么能没保护好晏怀瑾。

  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手术床上。

  “江望!”

  又是两道人影,许沃青,他身后跟着另外一个看起来有些突兀的人,何青。

  “江望,时间紧急,你听我讲,收到你的消息之后我就去查了那个人名下所有的银行流水和手机通讯记录,团队都没找出什么异样。”

  江望拧眉。

  “但是,她爸爸那,她爸爸的朋友那里,有张卡收到了海外的打款,整整五百万。”

  在场人瞳孔俱是一缩。

  “然后我就先去报案了,警局不受理,我就那时候遇见了何青。”

  “他说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来帮我们。”

  江望的视线这才转到何青脸上。

  何青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儒雅公子模样,视线却不可避免地落在几人身前的急救室门上。

  “我有话想单独和何青说。”

  江望这话一出,即便张祁还在生气,却也识趣地带着宋聿和许沃青离开了。

  人离开了些,江望才将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何青。

  “这是我能知道的关于何光华所有的真相——”

  一直以来,何青所缺的那块拼图终于被补全。

  迟到了二十多年,他终于得知父亲离开的全部真相。

  “那之后,不管是不是自愿,我母亲的账户收到了五百万的打款。”

  何青淡淡补充上。

  相似的数字,以及都直直冲着副驾驶而去的肇事车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两件事之间的联系。

  “这本该是你们江家的家事。”

  拥有这最后一块拼图,已经基本将事情全貌捋顺的何青,想到那道在自己还小时总骑着自行车带自己回家的几近在回忆里褪色的背影,口气里难得带了丝情绪,“我爸还有小晏,都是无辜人。”

  江贡——

  江望想到那个只在江文林嘴里出现的人。

  比何青这个外人更敏锐,几乎在那许沃青将那五百万说出来的瞬间,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怪江文林提醒他。

  江贡狠辣的作风,是江家直到他这一辈,也被人格外忌惮的原因。

  所有的想法沉到心底,江望面无表情,视线里是刺眼的急救灯。

  “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你呢——”

  似乎是终于走到这一步,在晏怀瑾的急救房外,何青深吸一口气,“早知道小晏要遭这么一遭,我那时候是断然不会这么做的。”

  何青17岁的时候,认识了16岁的晏怀瑾。

  在还没这么友好的年代,晏怀瑾顶着一头世俗中默认女性特有的长发入学时,不出意外几天就在学校出了名。

  再加上晏怀瑾顶着那张年幼时格外精致纤细的脸。

  流言蜚语像是过境的龙卷风,吹得整个学校人仰马翻。

  那个年纪的人往往是意识不到自己在做错事的。

  他们不知道那些自以为平淡日常的调味品,已经站在了善恶天平上象征恶的那一端。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休学一年的何青刚办了入学。

  他只是在晏怀瑾替他捡东西时,顺从本心自然而然地说了句“你的头发真漂亮”。

  那个看上去冷冷的、不近人情的校园流言男主,一身的防备就卸了个轻松。

  该说像什么。就像是路边脏兮兮的野猫,你不过随手扔下一截晚餐吃剩的火腿肠,野猫就亦步亦趋跟在你身后,水淋淋的琉璃眼珠只会盯着你看。

  何况那还是只貌美的猫咪。

  何青很快和晏怀瑾熟悉起来。

  他那时才刚知道原来母亲在父亲死后收到了五百万,才知道原来父亲的死真的不是意外。

  他的焦虑和痛苦随着年岁增长,正成倍增加。

  他之前一年的休学也和这有关,他无法说服自己放下,无法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像母亲一样以生者为大。

  他的父亲究竟怎么死的,为谁卖了命,那些问题蟒蛇般紧紧缠着何青的脖颈,让他呼吸间倍感刺痛。

  在这样的情况下,晏怀瑾就像是上天派下的天使,只不过轻轻挥挥手,就将他从父亲被买命的深渊中拽到地面。

  至今,何青口袋里还带着晏怀瑾那时常带给他的糖。

  晏怀瑾拯救了他的青春时光。

  何青无比地、清晰地意识到这件事。

  何青闭了闭眼,回忆终于进行到他刻意遗忘的部分。

  一个暑假而已,再回学校时,原先那些藏在暗处的恶意就像是无边的杂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头。

  那个暑假发生了一件事,南城有对同性恋情侣因为家人反对携手自杀了。

  那几天,新闻报道头条都是他们相关的信息,他们的人生经历、恋爱经历。

  生前的每一点都被无限放大,放到那些根本不了解他们的人面前,任由对方评头论足。

  同性恋,这个词语因此进入到更广的大众视野。

  不知是谁带起来的,“晏怀瑾和何青是同性恋”短短几日,在开学前夕就传遍了学校。

  何青那时候并不太了解这些东西,只觉得或许不是什么好东西。

  事情爆发是在一天晚自习,头顶的灯泡“啪”地一声,接着,整个教室陷入黑暗。

  原先能看清的近在咫尺的同学面庞像泡进水里,忽然就模糊起来。

  所有人都笼在黑暗里。

  不知道是谁说了第一句。

  “所以晏怀瑾和何青真的是同性恋?你们会亲嘴吗?”

  这个问题像是油锅里率先起跳的油泡,带着剩下不安分的油渍争先恐后冒头,迫不及待为人烙上伤口。

  离得远,何青也看不清晏怀瑾的表情,只知道他的头一直低着,马尾落在肩上。

  越来越过火的问题被丢到他面前,何青昨夜才和母亲起了争执,正是心情烦躁的时候,“不是,不是,马的,谁说的,有种出来当着我的面说。”

  屋里静谧一瞬。紧接着是更有恃无恐的声音。

  “明明你们天天黏在一起,晏小姐还为你留了长发。”

  “对啊对啊,晏小姐可是大美人,哈哈哈哈哈哈……”

  “啪!”

  何青一拍桌子站起身,“谁在乱说这什么恶心的同性恋,一会灯亮了,我一人给一拳。”

  为了父亲的真相,何青早早就立下想成为警察的志向。是以,在高中时,何青的体育一直是出类拔萃的存在。

  班里的声音终于停歇下来,没多久,电又来了。

  突发奇想地,何青想看看晏怀瑾怎么样了。

  结果,他的视线刚往那一放,就看到晏怀瑾还是原来的样子,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垂肩的马尾被主人放到了脑后,何青轻而易举看到了晏怀瑾咬紧的下唇。

  他心中忽然生出些异样。

  那天晚上,同之前每天一样,他们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才开始收拾东西。

  何青的视线在晏怀瑾那张上天宠儿似的脸上顿了顿,才问出口,“小晏,你肯定不是同性恋吧,他们就会说那些词来恶心人,你不要放在心上……”

  第一次,小晏没有在他安慰的时候抬起脸柔柔笑开。

  何青越讲心越往下沉,他已经把自己所能想象到的侮辱词汇用在了这个他甚至不怎么了解的“同性恋”群体身上。

  “何青,如果我是呢?”

  晏怀瑾终于抬脸了。

  即便何青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他还是把这个事实讲了出来,不允许何青自欺欺人。

  何青像是被装进槛中的困兽,他忽略了晏怀瑾比往常还要白的脸色、被咬出深痕的嘴唇以及眼中几乎散尽的希求。

  他声音大了一瞬,脱口而出,“那也太恶心了。”

  骤然增大的声音之下,他们都没有听见走廊传来的异动。

  那也太恶心了

  这六个字,轻而易举地击垮了他们以天计时的深厚情谊。

  土崩瓦解。

  两个人自发地不再和彼此联系。

  然而,“晏怀瑾是同性恋”的消息甚嚣尘上。

  晏怀瑾又回到了曾经孤立无援的时光里。

  他很快转到了艺体班,跟上大部队一起外出集训。

  和何青的联系就这么断了下来。

  直到现在。

  “我那时不是想这么说的。”

  何青无力地讲了一句,大红的急救灯落在他眼里,让他好像重又看到了十几年前晏怀瑾小心翼翼捧出一颗心来的模样。

  江望面无表情听完,对何青的厌恶又加深一些,心底那些无边的焦躁终于有了出口,“但你现在用这件事来和我谈条件。”

  “何青,别在这里装好人。只有他心软,会被你这副样子欺骗。”

  江望还想再说些什么,亮了大半宿的急救灯终于暗了下来。

  像是什么开关,江望倏尔站起身靠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六七岁的燕子很漂亮,是雌雄莫辨的漂亮。走在街上总会被人误会成小妹妹,每当这个时候,燕子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会随便笔画两句手语,假装自己是哑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