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您高血压药吃了吗?”魏武强关了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回客厅。
“吃了。”覃妈按着腰,慢慢坐在椅子上:“梓学又加班啊?”
“说是有个学术会议,要迟点。”魏武强看了眼手表:“他说大概七点半八点钟,等会儿我去接他。”
覃妈跟着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有点担心的样子:“这么迟,也不知道吃没吃点东西垫垫,他那个胃也不好。”
“早上出门前我给他塞了包饼干。”魏武强又探头往屋里看:“爸,我帮您按按腿?”
“今天不按了。”覃爸靠在床头,戴着老花镜看书。听着魏武强问话放下手里的书,抬手招了招:“大强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哎。”魏武强不知道老爷子有什么吩咐,乖乖进门。
“把门关上。”覃爸去年冬天又犯病了,半边身子不能动,算是彻底没法下床了。精气神儿眼看着一年不如一年,人老的厉害,头发全白了。
外头客厅里就坐着覃妈,魏武强对这要求挺莫名其妙的,不过还是老实的轻带上了房门。
“我这情况,”覃爸枯树般的手背动了动,无意识的在扣着的书面上划了划:“指不定今年是过不去了……”
“爸您又胡思乱想。”魏武强不乐意听他说这个,心里隐隐不安:“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帮您按按腿,过阵子就好了。”
“好不了了。”覃爸摇摇头,表情平静,没什么丧气或是悲哀:“我这活了七十多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吗?大强你甭说那些安慰的话,用不着。”
老爷子停了下,像是在整理思路,徐徐开口:“按说这些交代我该跟梓学讲,我寻思了几天,咱们家大事小事的,梓学是个甩手掌柜,我还得吩咐你。我让你关上门不是说要背着你妈,老太婆听不得我讲这个。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她看不开,我就说过一回,她这哭了三天,还不理我。”
覃爸几分无奈:“按说现在这日子,我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你跟梓学都是孝顺孩子,就是我不在了,你俩对你妈也不能轻慢了。但是这老人呐,总是想得多,在这世上活了几十年,临走了还有记挂。我这说了你就记着。生死这事儿你我说的都不算,阎王爷说的算。”
一向意气风发的男人有点低迷和难过。深吸一口气郑重的点头,压下去那些情绪,魏武强开口:“您说,我记着,咱好日子还得过,我就记着就行。”
覃爸拍拍男人的肩膀,眼中带着看开的豁达和释然:“多大爷们儿了?别动不动跟女人似的,眼泪不值钱。几件事。第一,人死灯灭,别搞铺张浪费大张旗鼓办丧事那一套,越简单越好。不是说你们搞多大排场就是孝顺,没必要。火化了就找块墓地埋了,就最普通那种。第二,万一我临终前送医院要抢救,不要人为延长我的痛苦。像是那种要切开气管什么的,不行。我不同意。到时候你让梓学签字同意放弃治疗。让我体面有尊严的离开。第三。哭什么哭!”
魏武强狼狈的抹了把眼睛,出口的话带着鼻音:“嗯爸您接着说,我听着。”
“都有这一遭,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就明白了。”覃爸皱眉:“说哪儿了?让你这一打岔都忘了……哦对,第三。你回头帮我买套中山装,装老衣服,我不穿寿衣。你妈嫌我不吉利,不给我买也不让我提。第四。等我没了,你俩把你妈接过去一块儿住,别让她一个人住,太孤单,也会胡思乱想。她现在血压高,记性也不好,记得监督她吃药。”
魏武强在房间酝酿了好一会儿,把那股难受劲压下去了,眼泪擦干了,又用力揉了揉脸,放松表情着,这才打开房门走出去。
覃妈坐在原来的位置,眼睛红红的。
“老头子跟你交代后事了是不是大强?”
“妈,”魏武强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声好气的劝她:“您别生气,这都是我爸想的太多,他说我就听着。咱有病治病,没事啊没事,妈。”
有人安慰,老太太反而跟小孩似的,忍不住呜呜的哭:“这老头怎么这么烦人呢?一天到晚说也不听……”
好不容易把覃妈情绪安抚好,魏武强出门时候觉得整个人都累的不行。心累。
努力回想了下,魏武强有点记不清了。他妈魏大娘过世前也是这样吗?
好像不是。而且自己那时候年轻,懵懂无畏的,对生死这种事完全没概念。
妈死了,自己嚎了几嗓子,难受是真难受,可是过去也就过去了。
眼下三十多岁,不说经历大风大浪,起码多长的岁月是真的沉淀出来了一些东西。
老爷子今晚说那些,差点把他说崩溃了。
现在想想还庆幸,幸好覃爸是跟自己说的。这要是跟梓学交代,指不定得哭成什么样。
脑海里浮现出自家媳妇儿哭红了眼的样子,魏武强心疼了。
“算了,还是我来担着吧。就媳妇儿那小身子板,哭狠了伤身,万一再厥过去……”
激灵灵打个寒颤,男人果断放弃了把今晚覃爸的话转告给覃梓学的念头。
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覃梓学还没出来。
魏武强问过了门卫大爷,知道还没散会,就蹲在马路牙子上摸出根烟点上,在缭绕的烟雾里想点儿事儿。
既然老爷子说了,他得开始留意墓地的事儿了。回头抽空去看看,挑块儿好点的。
还有抢救那事儿。老爷子说得对,真要到了那时候,去争那点时间没意义。可是犯愁的是该怎么劝梓学放弃。
装老衣服好办,回头让小张去采买,公司工作服定制那家店就不错。
至于把覃妈接过去一起住,完全没问题。可是提前得把自个儿和媳妇儿那屋弄隔音了。不然晚上干那事儿,还不得把媳妇儿臊死?或者臊死之前把自个儿弄死?
烟头明灭间,魏武强脑子里走马灯的转着念头。
原来总觉得好日子还长,不去想那些不好的事情。可是爸说得对,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不考虑不行。
自己活着能把媳妇儿捧手心里疼着哄着照顾着,万一要是自个儿走前头了呢?
“还有合葬这事儿。”魏武强魔怔了样的小声喃喃:“我得先找找路子想想办法……”在他一根筋的思维里,他跟覃梓学就是亲两口子,死了埋一块儿是天经地义。可是眼下搁在现实里,还真不是那么好操作……
“干嘛呢?蹲这儿跟个要饭的似的。”覃梓学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会出来了,看着自家小爷们儿蹲在路边抽闷烟,那挺拔的身影在夜色中竟有几分寂寥,莫名的就心疼了。
“下班了?”魏武强扔了烟头站起身,两步迈过去:“我骑车带你吧。”
刚才出门心乱,魏武强索性打了辆出租车,也怕自己一路上心不在焉的骑车骑到沟里去。
静谧的夜色中,身材高大的男人不紧不慢蹬着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他的爱人。驰过路灯的下面,橘黄的暖光把他们的身影缩短又渐渐拉长,只有自行车链条带动车轮发出的齿轮啮合声,轻微又单调,却让人无比安心又放松。
“刚才蹲路边寻思什么呢?”覃梓学稍稍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舒服的呼了口长气:“这一下午带晚上给我坐的,浑身都不得劲。”
“回家我帮你按摩。”魏武强没回答他前面问题,握着车把稍一晃动,绕过地上一块小石头:“你这肩颈本来就不好,一坐几个小时肯定难受。”
心情很放松,覃梓学跟他开玩笑:“我这不是有专业级按摩师营养师大厨吗?样样活计拿得起放得下。”
不紧不慢骑车的男人好一会儿没接话,再开口时候话题跑的十万八千里远:“媳妇儿,你说像我这么结实健康的身体,是不是一定能长命百岁?”
“能啊,必须能。”覃老师眯着眼,放空大脑享受着眼下美好的时光:“这位施主仪表堂堂印堂发亮头顶生祥云,一看就能活到一百多岁。”
“我也不用活一百多岁,比你长一点就行。”男人的声音像是从胸膛里传出来的,闷闷的:“我得好好照顾你。”
“今天这是怎么了?多愁善感的?”覃梓学也没多想,逗他:“魏总变成林妹妹了啊?对了,你妈没代你算过生辰八字吗?除了姻缘子嗣,没说过你能无病无痛活到一百岁?”
“她算不出来具体多少岁,就是说这辈子挺好,老了也不遭罪,眼睛一闭就没了,不会横死不会缠绵病榻。其他的我记不清了。”魏武强想起来要紧的事儿赶紧问:“你晚上吃东西没?饼干吃了?”
“晚上学校安排晚饭了。”覃梓学夸张的叹口气:“教师食堂做的,大辣椒炒肉丝,家常豆腐。唉,赶不上你一根小指头做出来的味道。你晚上在爸妈那边吃的?妈做什么好吃的了?还是你做的?”
“妈炒了俩菜,味道绝对一流。我捡的桌子洗的碗。”愁绪稍解,魏武强忍不住弯了嘴角:“倒是你,学校饭菜就是不好吃也得吃,别饿坏了胃。”
“回家你给我煮碗面条吧,不用多,一小把挂面就行。馋。”大男人坐后座上,小孩似的晃了晃双腿,惬意的很:“加点那个蒜蓉辣酱,香啊,这会儿光是想着都要淌口水了。”
“行,”魏武强脚下稍一用力,车镫子被他蹬的转快起来:“切点肉丝,冰箱里有柿子和黄瓜,再卧个荷包蛋。先说好了啊,不能多吃,睡觉前别吃撑了又不消化……”
最家常的闲话唠叨飘散在夜风里,刮上树梢飞向夜空。星星羡慕的眨着眼,注视着茫茫人世间最普通的这样一对,隔着亿万年的距离悄悄把淡淡的光辉洒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