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野马尘埃【完结】>第32章 龙眼

  七月过了大半,阮氏竹终于取到了母马的骨灰。

  骤然失去母亲的bamboo让他联想到童年的自己,并且很快发现,bamboo几乎变得和他一模一样,性格时而安静乖顺,时而暴躁,会不分昼夜地用身体撞击木门,绝食也是常有的事情。

  阮氏竹为此终日惶惶不安,害怕bamboo再次离开他,同时也害怕bamboo不听话,罗邱淇会感到失望、厌烦,然后不留情面地抛弃他,回归他原本的生活。

  阮氏竹其实也想走。想离开,去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是离开他脚下的这个地方。

  在比当下更勇敢、更无畏的的年纪,阮氏竹确实为此做过很多尝试。就像被铜环和细绳栓住脚的鸽子,他把年幼的自己弄得很狼狈,除了脸,身上的每一片皮肤都被伤痕打下过烙印。

  最后一次尝试是被黎警官收养后、黎警官遇害前,一天夜里,阮氏竹从单人儿童床上醒过来,准时如同他过去的三百个被自行中断的夜晚。

  黎氏彩的儿童床在靠门一侧,她躺在床上睡得歪七扭八,身上的被子有一大半掉在了地上,属于天真孩童的呼噜声像一串细碎的泡泡,出现、破灭,出现、破灭。

  阮氏竹坐在他的床边看了会儿窗外的龙眼树,然后在一刻钟后起身走到卧室门口,拉开门,走出去,再安静地关上。

  黎警官的卧室在儿童房的对面,他经常回家很迟,黎氏彩的母亲会坐在堂屋,点一根蜡烛,借着蜡烛的光随便缝点什么,等到人回来了,就捧着烛台去厨房,将准备好的夜宵端出来。

  黎警官家的院子里有一棵繁茂的龙眼树,黎氏彩说龙眼树的年纪比她还大,所以她母亲准备的点心或是夜宵大多是用龙眼果做成的,例如龙眼甜汤、龙眼甜酒、龙眼红枣粥……

  阮氏竹却极其讨厌龙眼树。

  他觉得龙眼树很可怕,垂下来的枝条上挂满浅褐色的龙眼果,就像是打了无数个结的头发,他看见摇晃的树影,就会想到他妈妈。

  他妈妈的头发和他一样,卷卷的,梳顺了很好看。虽然梳不顺的时候居多。

  夜里两点,无论如何,堂屋的灯都是灭着的。阮氏竹摸到挂在衣帽架上的黎警官的外套,手探进外套左侧的口袋,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又伸进右边的,顺利摸到了黎警官的皮革钱包。

  他出门时还背了一个双肩的儿童小书包,穿着舒适合脚的鞋子,走过砖石路,踩在青草丛生的河边湿泥上,最后一脚跨进钓鱼佬留在河边的小船上,解开栓绳,在天亮前到达位于河对岸的火车站。

  坐完火车接着坐长途大巴,售票员看见他手里拿的大人的钱包,无一例外都很相信他是帮大人买票,辗转半个月,终于抵达终点站台。

  下车后他没有看自己的脸,但也知道自己瘦得皮包骨,头发脏腻腻地打结,臭味熏天,走进一家可以打电话的小店里,说着别人都听不懂的语言,店主差点就要报警。

  这是幸运女神最后垂怜他的时刻。阮氏竹拨通名片上的号码,叫收了他钱的店主装成换煤气罐的,终于要到了准确到门牌号的地址。

  说不清听两年后再次听到他妈妈的声音,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因为除了他妈妈疲惫的回答声,他还听到了两个婴幼儿的哭闹声。

  “等下等下。”他听见他妈妈用夹杂着当地方言的模糊不清的话语让他等等,然后唱了一段阮氏竹再熟悉不过的童谣,唱完停了很久,久到阮氏竹以为通话早就结束了,才听她说,“你过来吧,我就在家。”

  挂断电话,阮氏竹报了警。半月后黎氏彩和她妈妈赶来流浪青少年收容所,他们就返程了。

  取到四四方方的骨灰盒后,返程的路上,阮氏竹和罗邱淇没想到又碰上了先前的那位女警。

  “我正要去找你呢,”女警对阮氏竹说,“你俩那个照片已经挂出来了,去看看呗。”

  阮氏竹当然不想去,抬胳膊戳了戳罗邱淇,问他:“你想看吗?”

  以防罗邱淇真的说想去,阮氏竹补充道:“应该也没什么好看的。”

  女警继续劝说道:“看看呗,好歹是荣誉象征,我们还给你们写了感谢词呢。”

  “那就去看看?”

  罗邱淇握住阮氏竹的手,语气很温和,像在哄着他,因为阮氏竹闷闷不乐了一整天,在这样单调无趣的小县城里,他也实在想不出别的能让阮氏竹开心些的办法。而且阮氏竹总是很少笑,正面的情绪藏得滴水不漏。

  阮氏竹换了只手抱骨灰盒,勉强点头同意了。罗邱淇的手顺着他的手臂上移,指腹揉搓他被坚硬的盒子硌出来的印子,又被阮氏竹重新抓住手。

  两张照片分别印在警察局宣传板块的两侧,罗邱淇可能天生就受偏爱,再低劣的拍照技术都能扛得住,好看得令人过目难忘。

  人像旁边是对事件过程的描述,以及女警所说的中越双语感谢词,阮氏竹不好意思看自己的脸,拉着罗邱淇就要强行拽走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威严的喊声。

  “站住。”

  阮氏竹面朝宣传板,身体僵了僵,听到女警先于他的反应里,叫出了来者的名字:“陈警官,您回来了?”

  “事情结束得早,就早点回来。”

  “河内离这儿这么远,坐火车得要十几个小时吧……”

  “怎么了?……”罗邱淇低声问阮氏竹,却被陈警官打断了。

  他忽略了罗邱淇,直接命令阮氏竹:“你,转过来。”

  阮氏竹没有动,女警大概觉得尴尬,正要准备出声询问他,阮氏竹便松开罗邱淇的手,转过身平静地看了回去。

  陈警官年近五十,半边的头发花白了,身姿依旧挺拔,穿着平常的衣服,上下扫视两眼阮氏竹,走到水池边拧开了水龙头。

  “阮氏竹。”他边洗手边感叹,“长大了。”

  他洗好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手,兀自笑了笑,问:“有十八岁了吧?”

  阮氏竹说“有”,罗邱淇从他不自然的声线中听出畏怯的意味。

  “阿彩呢?”陈警官又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

  “我看着也挺好的,是在做女佣吧?”陈警官说,“那户人家我认识,父母还好,儿子不大正派,有空你俩见面了,告诉她离他远点——手里捧的什么东西?”

  “骨灰盒。”阮氏竹说。

  陈警官诧异地抬眼:“骨灰盒?”

  “是我的马……”

  “是这样的,陈警官,”女警抢在前面解释,“先前我们传过传真给您,讲过这起案件,当时情况比较另类,所以传真上可能写得不是很详尽。”

  “我知道了,”陈警官再次命令阮氏竹,“你现在跟我去一趟办公室。”

  阮氏竹双手抱住骨灰盒,显得肩缩得很窄,他跟在陈警官身后走了两步,停下脚步回头看罗邱淇。

  罗邱淇时常能从阮氏竹身上感受到他正在承受的惊恐不安、惶惑无措。

  就像身陷干涸之地的金鱼,心存美好归宿的幻梦的同时,不得不疲于直面当下的困境。

  罗邱淇不确定他是否能够成为阮氏竹身边的另一条鱼,但他确实加快步伐,走到了阮氏竹的旁边。

  “你就不用跟过来了。”陈警官也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俯视罗邱淇。

  “我把这个抱走。”罗邱淇说,抬高手里的骨灰盒向他展示。

  阮氏竹跟着他进办公区后,女警双手叉腰站到了阴凉处,一头雾水地问罗邱淇:“什么情况,陈警官认识阮氏竹?”

  罗邱淇反问她:“我不知道啊,还想问你呢。”

  “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女警耸耸肩,“我才入职一年,陈警官都在这儿工作了十多年了,办过好多起包括跨国走私在内的大案子呢,上面本来想调走他,他不乐意,硬是留了下来。”

  她叽里呱啦得地说完,感觉手心冒汗,打开水龙头洗手,想起什么,连忙转身对罗邱淇双手比叉:“打住!我们不能随意翻看档案的。”

  好在陈警官没有和阮氏竹没有聊太久,约莫过了半个多钟头,阮氏竹就一个人走了出来,心情看着也可以,回去路过集市,买了不少甜食。

  往前走看到卖果脯的摊位,阮氏竹还要了点木瓜干和芒果干,称重结算后摊主热情地抓了一把旁边口袋里的桂圆干,说是送给他们回去泡酒喝,阮氏竹却干脆果断地拒绝道:“我不爱吃龙眼。”

  眼见着摊主的目标转向另一个口袋里的荔枝干,阮氏竹赶紧又说:“荔枝长得像龙眼,我也不吃。”

  摊主拉下脸,像是嫌阮氏竹故意给他找茬,抓了一小把最便宜的山楂果脯。

  最后在集市的尽头,卖手工编织地毯的地方,罗邱淇斥巨资买了一块巨大的深红色羊毛地毯。

  回到家里,罗邱淇将地毯铺在东厢房的地板上,晚上洗过澡,睡觉前,阮氏竹光脚踩在上面,盘腿坐在罗邱淇旁边看他写日志。

  他在记事本的空白页画画,尽管笔触短促凌乱,阮氏竹还是看出来是一条尾巴很长的鱼。金鱼没有用鱼缸圈住,使阮氏竹认为这条鱼位于汪洋大海中。

  阖上记事本,罗邱淇去取来一条干毛巾,坐在阮氏竹身后,顺着他的发尾往上擦干水。

  阮氏竹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展露出松弛、依赖的一面。罗邱淇想。

  擦到差不多干,发梢不会再滴水,罗邱淇折好毛巾放在一边,从后抱住了阮氏竹。

  阮氏竹的肩很窄,没办法承受罗邱淇全部的重量,罗邱淇按着他的腰,让他面对面地坐在自己的腿上,安慰性地亲吻他的脸颊。

  “母马的骨灰可能不能一直放在家里。”罗邱淇说。

  阮氏竹“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罗邱淇又说:“我以前有一匹马,陪了我很久,比赛的时候我没注意,导致它前腿骨折,没办法,只能安乐死。”

  “我后来给它申请了海葬。你要是想,我去问问这边能不能申请。”

  罗邱淇的嘴唇是干燥的,吻到阮氏竹的嘴唇才变得很湿,带给阮氏竹温暖得如同被湖水包裹的幻觉。

  唇瓣分开和拥抱撤走后,水位下降,阮氏竹觉得自己重新接触到了生的机会。

  一个月后湖水起浪,他们在这张地毯上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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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说起来确实很不好…但作者本人身边就有从越南买老婆的事例,而且买回来的时候人才十六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