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野马尘埃【完结】>第1章 竹

  “阿淇!”

  柯英纵从暗门绕进来,抖抖一身水,红色花纹的羊毛地毯洇开好几团深色的水渍。

  他的脚板底除了水还有泥,潮腥气和他不知在哪儿踩到的马粪混杂出好几种味道,罗邱淇一下子便醒了。

  烟头早被雨水打湿,萎靡不振地冒出点焦油味。雨季的下午三四点,空气里弥散着瞌睡因子。

  “痴孖筋啊,”罗邱淇哐得拉上纱窗,转过身骂他,“下次再踩一脚水进来,因住我砍断了喂狗仔。”

  柯英纵不是香江本地人,原本粤语一个字也听不懂,这好些年跟着罗邱淇,愣是把骂人的话大大小小的都记熟了。不过他仗着听不懂,不以为意,听再多遍也跟个没事人似的,舔着脸凑近罗邱淇,笑嘻嘻地说:“抽烟抽睡着,阿淇,你心这么定哦。”

  罗邱淇不理他,半截烟头远远地扔进废纸篓里,柯英纵又说了好几句话,一个音一个音的,像雨滴砸进水坑里,很吵,但罗邱淇也是听不进去的。

  他从抽屉里新翻出来一支烟盒,打火机咔哒两声,似是受潮了,始终擦不起来,那边刚坐下去准备擦鞋的柯英纵站了起来,掏出他口袋里的打火机。

  橘黄色的火苗在眼前摇来晃去,罗邱淇看着嫌心烦,推开了,叫他复述一遍刚刚的话。

  罗邱淇有多动症,集中不了注意力,一句话只耐得住性子听个开头,这是柯英纵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后来也听罗邱淇说他看过心理医生,正好他嘴碎,话多且闲不住,不把多动症当个了不得的毛病,就重新一句一句地捡起话头。

  当然呢,最主要的是罗邱淇是他老板,从大学就开始为罗邱淇和罗邱淇的马场打工,他不听,饭碗就保不住了。

  “新到的一批马草已经入库了,这两个月梅雨季,虽说窗户都打紧了,我感觉下回还是量少一点进比较好……”

  “嗯。”罗邱淇走到窗边。

  “我刚路过马房,bamboo也在打瞌睡呢……”

  “嗯。”罗邱淇没有抬头。

  “跟你一模一样。”

  “……”

  窗外的树上落了只麻雀,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罗邱淇多望了眼,心里像拱了一团鸟窝,又乱又闹哄。

  他看了眼腕表,才下午四点,离晚上六点同许澜的约会还差两个小时。

  罗邱淇看表的功夫,柯英纵跳过了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话题,话里隐隐约约地有“骗子”二字,他便特意挑出来问柯英纵:“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柯英纵想了想,“哦”了一声,说,“有个人手里拿着咱年初发出去的招聘广告单,说要来面试马房管理,我告诉他早招满了,他不肯走,还不说话,赖在门房那边,要躲雨不早说……”

  “马房管理,”罗邱淇面无表情地看着柯英纵,“就是那两个长得像土匪的南亚人,说一句话要我动三个翻译。”

  “哪有那么夸张,翻译不就我一个吗?”柯英纵打哈哈道,“哎呀,南亚人便宜嘛,我这不是勤俭持家。”

  他要为自己证明,就给那个来躲雨的人泼脏水,说他眼神看起来很怪,像是公交上会用刀片划破女孩子的皮包偷钱的人,正好皮鞋也脏。

  罗邱淇懒得和柯英纵扯嘴皮,幸好柯英纵从来不嫌他摆冷脸,还是叽里呱啦地往下讲,讲到哪件事情,忽然停了一下,然后才继续往下说。

  罗邱淇被他这一个停顿吸引住了,问道:“你再仔细描述一遍,他长什么样子?”

  “瘦瘦矮矮的,比阿淇你矮上一个头,眼睛不大,眼珠子乌漆嘛黑,我看着像内地人,内地哪儿看不出来,估计是南边的,说话慢吞慢吞。”

  很奇怪的,柯英纵描述的这几个特征都不算独特,罗邱淇的脑海里却渐渐地浮现出一个具象,他想问柯英纵,那个人是不是头发有几绺卷得莫名其妙。

  话到嘴边还是变了,罗邱淇不想给柯英纵瞎猜,于是对他说:“把那两个南亚人开了,躲雨的那个,喊进来我随便问两句。”

  柯英纵这下觉得罗邱淇有些事儿,挥挥手说:“行行行,不过工资你自己谈,多贵都别赖我。”

  罗邱淇笑了:“我开工资的钱又不是你的,你急什么。”

  他说完柯英纵便从暗门离开了,门打开又关上,满屋子淅淅沥沥的雨声。罗邱淇略站了站,走到办公桌后,仍旧想抽烟。

  再等个一刻钟,门外由远及近地响起对话声。

  “叫什么名字?”

  “管……竹”

  “哪儿来的?”

  “云南那边。”

  “云南?这么远,怎么想起来到这儿找工作?”

  “……来探亲,不回去了。”

  “探亲?探的什么亲?”

  “前妻和女儿。”罗邱淇听见那个人说。

  “前妻是这里人?女儿几岁啊?”

  “不是,女儿四岁。”

  “真看不出来,感觉你才二十出头。”

  这回柯英纵走的前门,罗邱淇坐在办公桌后的老板椅上,指腹不停地摩挲西裤的褶皱。

  不可能,不应该。罗邱淇知道自己的第六感一向不准,甚至于是很烂的地步,别人家小孩一听见父母回家的脚步声就会瞬间做出判断,然后提前关掉电视机,而他屡试屡败,每次偷看电视都会被抓个正着。

  然而这次罗邱淇很想逃走,或许早一点赴许澜的约也未尝不可,剩下的让柯英纵自行解决就好——罗邱淇忽然站了起来。

  门打开了。

  “阿淇,人带到了,你看看,他居然有个四岁的女儿——”

  柯英纵发现罗邱淇双手撑在办公桌上,怒气冲冲地直视他身边这个叫管竹的来自内地的男人,话音戛然而止。

  管竹也站着,双臂自然下垂,紧贴裤缝,眼神迷迷蒙蒙,给人他时而狡猾时而老实的错觉。

  “怎么了?”柯英纵左望望,右看看,搞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以为是他俩的脏脚把罗邱淇从越南带回来的宝贵地毯弄脏了,立刻走到旁边的鞋柜,拉开抽屉找鞋套。

  “阿淇,鞋套是放在这一层的吧?”他边翻边问,头快要埋进去,一转头,罗邱淇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管竹面前。

  管竹后退一步,罗邱淇就往前一步,两人无声对峙,但由于罗邱淇个子高,几乎是在俯视管竹。

  管竹身后是一个红棕色的大立柜,他的脚后跟撞在最下面的柜门上,嘭的一声,两个人都不动了。

  “哦,改名字了。”罗邱淇停在距离管竹两圈左右的地方,目光自上而下,从管竹的卷发打量到他的鼻尖痣。

  柯英纵听他像咬牙切齿,罗邱淇不觉得,若无其事地问管竹:“什么时候改的?”

  管竹没有说话,罗邱淇不依不饶:“还是说你之前那个名字是假的?”

  “不是。”管竹双肩耷拉着,鼓足勇气一般地抬眼看罗邱淇,而后又垂下去了,不再说话。

  “那是什么时候改的名字?”罗邱淇笑笑,“结婚前还是结婚后?怎么连姓也改了,我以为你要改也会改姓黎。怎么,五年不见女儿也有了,那女儿姓什么,阮还是黎,不对啊,你跟你老婆感情这么好,青梅竹马,这都能离婚?她嫌你没出息,赚不到钱?”

  罗邱淇问了一长串的问题,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在抖,柯英纵手拿鞋套,尴尬地看着,头一次听他老板逻辑清晰地说这么多话。

  那个自称叫“管竹”的年轻男生低着头,一幅胆怯懦弱到了极点的模样。

  罗邱淇不由自主地加大了音量:“阮氏竹,我在问你话。”

  “没有,我没有改名字,”阮氏竹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罗邱淇的眼睛,“我没有改,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他看人的时候眼神格外真挚,眼睛睁得很大,内双藏了起来,看起来像是单眼皮,距离罗邱淇印象中的阮氏竹不差分毫。

  阮氏竹这么说,罗邱淇就清楚,除了名字这个问题,其余所有问题的回答全部为,是。

  罗邱淇心里屏着的一股气落了下去,质问阮氏竹跟拳头砸在棉花上有什么区别,顶多是棉花不会扑棱扑棱地盯人看,他这么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倒显得多放不下旧情人。

  他转过身,回到办公桌后,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纸,远远地,问阮氏竹:“来找工作?”

  阮氏竹明显松懈了,脚尖朝向大门口,最爱看热闹的柯英纵猜他下一秒就会夺门而出。

  然而阮氏竹没有,他点点头:“嗯。”

  “找了几天了?”

  “一个礼拜,”阮氏竹说,“我只有马场的工作经验。”

  “香港的马场可不止我这一家,”罗邱淇笑得古怪,“事先没做过功课?”

  阮氏竹不吭声。

  罗邱淇走到他面前,摊开手掌:“护照拿给我。”

  阮氏竹先是没动,然后磨磨蹭蹭地摸向外套的口袋,掏出他的护照,放在罗邱淇手上。

  罗邱淇的手掌各处都有厚厚的茧子。

  罗邱淇翻了翻,护照是真的,Nguyễn Thị Trúc(阮氏竹)写得清清楚楚,合上后扔给柯英纵,“我这里不招有案底的。”

  阮氏竹的面色变得很差:“我没有案底。”

  “我知道。”罗邱淇扯下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对柯英纵说,“柯英纵,接下来你来负责,我要误点了。”

  “好嘞。”柯英纵嬉皮笑脸地敬了个礼,那边罗邱淇快步走出办公室,他就凑到阮氏竹面前,竖起耳朵问,“阮……氏竹?竹子的竹,还是个越南人?”

  室外比屋内闷热许多,罗邱淇不打伞走到停车场,鞋面和裤脚沾了不少泥水,他找到自己的那辆,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扶住方向盘,深呼吸,再深呼吸。

  他们好几年没见,罗邱淇发现自己仍不能与当初释怀。

  到餐厅已经过了六点,雨势减弱,侍应生认得罗邱淇,将他引到靠窗的一个位置。

  白色餐布整整洁洁,瓷白色的花瓶里放的是无香的白色六出花,餐具摆好了,对面的人不知为何,也误了点。

  罗邱淇不擅长等人,心想如果六点十分许澜人还没到,他就先回去,结果刚想完,许澜便出现了。

  “抱歉,我来迟了。”许澜拢了拢潮湿的长发,问侍应生要了干净毛巾擦手,擦好手自然地搭在肚子上,抱歉地对罗邱淇说,“总是下雨,最近有些嗜睡,一不小心就睡过头了。”

  “没事的。”罗邱淇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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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名引自“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个人觉得剧情基调还是蛮轻松的

  作者笨人不会粤语,都是瞎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