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 在同一个月,继林子晗之后,裴令宣再次收到另一位熟人即将举行婚礼的喜讯。
赵翰墨的婚期定在圣诞节, 此次回国探亲访友, 特地约他去看展, 和他当面聊到的这件事。
“你也要结婚?”裴令宣瞠目结舌,“你不是艺术家吗?”
展馆顶楼的露天咖啡厅,风大人少,适宜闲坐谈天。
“哪条法律规定了艺术家不能结婚?”赵翰墨淡淡笑着, “她……很特别,说想要体验一次婚姻, 所以我们就去注册了。”
裴令宣敏锐地问:“你的结婚对象, 男的女的?”
“天生性别是男,现在身心都是女孩了。”
“我好伤心。你们都去结婚了,以后没人跟我玩儿了。”他用轻佻语气掩饰内心的空落落。竟然有种被抛弃了的不甘和酸楚感。
“你还缺人陪你玩?”
“缺啊。”
赵翰墨笑而不答,问起他的近况:“我前段时间听姑姑提起你。宁导家的公子人怎么样?我记得他比你小几岁,平时相处会有矛盾吗?”
“分手了。”
“又分手?”
“合不来就分手啊。”裴令宣满不在乎,“矛盾和毛病都有一堆, 他受不了我, 我也受不了他。”
“怎么才叫合得来?”
裴令宣捉摸不定道:“不清楚。可能我更喜欢能够忍让我的人吧,他总是惹我生气, 好几次想杀了他。还是你好, 我真希望你别结婚了,我很嫉妒你的另一半。”
“我可以为你离婚。”赵翰墨轻描淡写地说,“问题是, 这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了。我都想穿越到五年后, 或梦见未来的自己,让他给我点提示,不然真的有点坚持不下去……最近的生活让我很煎熬,白天要面对讨厌的人,演不喜欢的戏,晚上还要做噩梦,梦见我妈逼迫我练琴和写作业。我现在算是实现了儿时的梦想和母亲对我寄托与期望吧,但是我好像依然什么也没有……”他不知不觉地倾吐出一箩筐的烦恼,“见到你,我忽然很怀念我们相遇的那个季节,那时我是我,不是裴令宣。”
他支着手臂撑住额头,难堪道:“对不起……压力大,胡言乱语了。”
“你的压力是要演不喜欢的戏,和被迫对面讨厌的人吗?”
“是吧。”
“为什么呢?还人情?”
“比那还要糟糕,不可抗力。”
“这是很煎熬了。”赵翰墨沉默片刻,问,“你有什么迫切想见的人和想做的事吗?”
他刚想说没有,但心和生理反应是如此诚实,高于体表温度的眼泪流淌过脸颊,他仓促地抹拭泪珠。
“看来是有了。”赵翰墨的声音和煦如阳光,随风掠过他的耳畔。“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安慰你,因为我也有很多穷尽心力追寻却得不到的事物,你也是其中之一。但比起得不到,更确切地说是不可得。得不到,就不要,这样想或许能解脱出来。”
“解脱不了,我放不下。”
“那就去找,去追,你绝对能做到的。”
几年前的他是能够做到,但今时不同往日。
“没力气了。”他说。
裴令宣收起眼泪,如演戏时一般行云流水地转化为笑容,“不可得,应该指的是:注定得不到。无论再怎么挣扎和强求,得不到就是得不到。”
“嗯,也对。”赵翰墨并不过多干扰他的情绪,安静地聆听,轻柔地诉说,“我的婚礼,你恐怕没有空去参加,但无论如何,我都想把祝福传达给你,要快乐,令宣。”
“谢谢。”他转头去眺望日光下璀璨的高楼大厦,受到强光的刺激,干涩的眼眶泛起热热的湿意。
裴令宣不愿浪费休息时间,晚上拉赵翰墨去看了部不怎么样的电影,青春校园爱情片,拖沓空洞的情节,粗制滥造的布景,矫情的配乐,如一首长达两小时的催眠曲。由于是工作日,观影人次极少,他们这场就只有四位观众,另外两人是一对情侣,看一半就离场了。
于是他嚣张地大放厥词道:“烂到想死,等下我看看这导演和制片人是谁,永久拉黑。”
赵翰墨说:“不如你拍一部更好的。”
“我这岁数去演高中生?你埋汰我呢。”
“没叫你演,你可以制片啊。我一直都奇怪,凭你的人脉和社交能力,为什么没想过当制片人呢?”
“嗯,好主意,等我没戏可演的那天,我会试试的。”
逛展和看电影都不快乐,但和赵翰墨聊天很解压。他的世界里不能没有聪明人,聪明又温柔的男人是上帝给他的恩赐,可他终究没有诞生破坏对方婚礼的欲望。
也幸好他心无歹意,因为在电影院门外分开时,他和赵翰墨的妻子碰了面。
他并未在现实中近距离接触过跨性别者,和赵翰墨结婚的这位外表和普通女性无异,只是很高很瘦,身高将近一米八,还穿着高跟鞋,浓妆红唇,很漂亮,亲昵甜蜜地挽着丈夫的胳膊。
“我们送你?”赵翰墨提议。
裴令宣拒绝道:“不用,我打车,今天瞒着经纪人溜出来的,被她发现了我又要挨骂。”
“你经纪人对你不是放养吗?”
“那是先前,现在这个比我妈还严格。”他拦下一辆出租车,跟他们告别,“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谢谢,再见。”
他悄无声息地回到酒店,发微信询问小蛇:我回来了,晓芸姐没找过我吧?
小蛇:没,我说你补觉呢,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好
小蛇:但是有其他人来找你……
:谁?
小蛇:我不知道他叫什么,长得和你巨像……我吓死了
小顾来找他?为什么?裴令宣没多想,他去洗了澡,舒服地躺在床上刷朋友圈。
不刷还好,这一刷,上上下下最热闹的竟是兰昱森新发的动态。
兰昱森:长这么大,第一次被蛇咬……[视频]
————
宁则远:没毒,还好
兰昱森回复宁则远:谢谢导演,没死都是还好
裴令宣点开视频,是在拍摄现场录的,画面中的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工作人员,兰昱森只出镜了一条腿,脚踝上方赫然有两枚血窟窿。
他趴在床头左思右想,含恨点了赞。
咬死你!就该咬死你!
裴令宣平躺了半小时,仍不能平复心绪,立即打电话给酒店前台点了一瓶烈酒。
不多时,服务生按响门铃,酒水按时送到;他没用杯子,对着瓶口灌了自己大半瓶的量,昏沉沉地倒头睡去。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很快进入梦乡,今晚他梦到的是宁则远,小宁导在梦里也黑着一张脸。这个梦真实得犹如电影,却不是演的。
宁则远问他:“你又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你的确是没事就不会找我。”
“那你呢?你有找过我吗?”
“我没找过你?裴令宣,你说这话不亏心吗。”
他暂停道:“重来,不是这样的。”
“什么不是这样?”
“我不是为了和你吵架才来的。”他为自己辩解,“我想……”
他试着说“我想你了”,可回忆的碎片好似切割过的玻璃,晶透反光,强行剖开他的思路。那么响亮的一巴掌,他曾经多么用力地打过这张脸。
他有什么资格说想念呢,他只配道歉。
“我想跟你说,对不起……”
“我不怪你,那巴掌是我自找的。”宁则远看开道。
“是我的错,我不该动手,我做事欠妥……我不是有意的。”
宁则远静候了两分钟,又问:“你说完了?”
裴令宣:“嗯……”
“那再见吧,虽然我不是很想再见到你了。”
“等等。”他喊道。他不是一个爱哭的人,然而近日流泪的次数比过去十年都要多。他颤颤发抖,为控制哭泣的声势,微声说:“我、我是想你厌恶我,远离我。但真正做到后,又觉得很难过……”
“你抱抱我。”他抽噎着,心脏怦怦跳动,重重地撞击胸骨,快要四分五裂的痛楚撕扯着他,好疼啊,原来他这么难过。
因为是梦,所以宁则远倾身拥抱住他。
真温暖啊。他梦绕魂牵、心向往之的,居然是这个吗。
他大概哭得很厉害,把下半生的眼泪一并流干了。泪水形成的江河湖海卷起白花花的浪涛将他吞没,他被浪花上抛到空中,再急速下沉,在漫漫的水波里颠簸流离,摇摆晃荡。
情急之下他抓到一根浮木,那实际是一条手臂,但他未能抓牢,在脱手的瞬间他化作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他爬遍了世间万物和宁则远的眉眼,像山脉那样高耸挺直的鼻梁,像湖泊那样深邃冷冽的眼睛,还有像苔藓那样柔软温厚的嘴唇。
冷,好冷。他缠紧那具身体,急不可耐地说:“再抱抱我吧。”
……
清晨被闹钟吵醒过来,裴令宣浑浑噩噩地起床,他用冷水洗脸,当脑细胞得以镇定和冷却,他回过味来,惭愧得无颜面对镜子中的自己。
梦和现实是相反的,相反的……他一遍遍地自我催眠。
禁欲久了,精神错乱了。
什么啊,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