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涯禁锢着无数饿鬼, 这里的饿鬼无法离开,也找不到归处。
说是饿鬼,却有更多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如今饿鬼道降临人世, 鬼哭涯与饿鬼道勾连,对于鬼哭涯的饿鬼来说,相当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然而, 当扶渊再次来到鬼哭涯时,却发现此地的饿鬼并没有怎么减少。
扶渊找到当初交流过的那只老鬼,问它二十多年前的事。
老鬼还是那副样子, 从残碑里飘出来, 似乎不知道外面已经变天,猛地看到扶渊不由眉毛一竖, 叽里呱啦张嘴就骂。
“好你个小子, 又来打扰老子安眠, 别以为死人就不需要睡觉。”
“上次丢下老子的账还没跟你们算呢, 怎么这回又来——”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皱起眉头疑惑地往扶渊身后张望。
“另外那个病怏怏的小子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不等扶渊回答,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哈”地大笑一声, 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
“不会是死了吧?就那副病歪歪的样子, 我就说活不长——”
剩下的话像突然被扼住喉咙似的, 戛然而止,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可他是鬼魂,怎么会被人掐住脖子说不出话呢?
老鬼骇然失色, 仔细看扶渊, 这才发现不同。
上次分明还只是个修为不错的年轻人,这次却完全看不透, 而且还给他一种远超鬼王的威压。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老鬼惊疑不定地不住打量扶渊,扶渊简单教训了下便放开老鬼,懒得说话,抬手一挥,一条诡异的大道在虚空浮现,只是个虚幻的影子,却使得四周空间发生扭曲。
“饿、饿鬼道?!”老鬼骇然失色,比之前看到黄泉路还要震惊。
“饿鬼道怎么会现世?难道……”
扶渊淡淡瞥了老鬼一眼,这老家伙果然知道些什么。
简单将外界的事说了遍,扶渊再次问道:“二十多年前,鬼哭涯发生过什么?”
扶渊知道,鬼哭涯虽然是活人禁区,但也不是完全没人到来过。
就他知道的,姬鱼容与姬宵烛就都曾经来过,姬鱼容最后更是以身为殉,死在鬼哭涯,剩一缕执念镇压着黄泉之路。
而这两个人,都与路行雪有关系。
老鬼脸上神情变幻,他一个死了不知多少年的鬼魂,还有如此丰富多变的情绪,也是让人惊奇。
最后,他抬头瞥了眼扶渊,”跟我来。”
扶渊跟着老鬼来到一个遍布墓碑的地方,数不清的黑色墓碑占据整个视线。
那些墓碑都很残破,遭风雨侵蚀,静默地矗立在那里,不知多少岁月。
“这里是墓山。”总有些不着调的老鬼,此刻神情颇为肃穆,指着那看不到尽头的黑色墓碑沉声说道。
“所有葬身鬼哭涯的人都会形成一座墓碑,最远的已不可考。”
老鬼往前飘了段距离,停在一座满是风霜痕迹的残碑前。
“不管是变成残魂也好,饿鬼也罢,哪怕只剩一缕执念,也会有碑留存……只有魂飞魄散,彻底消散于天地间,墓碑也会跟着消失。”
“很多年前,有个耍枪的女娃子来到鬼哭涯,取走了一样东西,同时也留下了一样东西。”
扶渊猜到那人或许就是姬鱼容,追问了句,“是什么?”
“我不知道。”老鬼很干脆地摊了摊手,看到扶渊眸色微冷,赶紧解释道:
“我真不知道,那时鬼哭涯发生异变,很多饿鬼被吞噬,我是被吵醒的,看到那副景象哪里敢靠近……等到异变平息,便看到那女娃子一副受到重创的模样,跪向祭坛叩拜,说为天下苍生求取一样东西,此生难报什么的。”
“还说什么今日没有选择,来日会留下选择,自己为一线生机付出所有,就是为了后人不必像她一样,可以多一丝选择机会。”
“说完之后把什么东西丢向祭坛,没过多久,那祭坛便化作墓碑,我便知道那女娃子应该死了。”
老鬼说完后沉默下来,他死的太久,记忆不全,但在看到那个女娃子时突然想起一些东西。
那些东西太过沉重,让他不愿深思,只想赶紧睡一觉再忘掉。
老鬼抬头望向虚空,眼神无尽沧桑,似望着遥远的过去。
“所以……灭世之劫终究还是降临了么?”
扶渊没有理他,盯着那墓碑看了会儿,突然动手打碎,老鬼顿时惊醒,想要阻拦。
“哎,你这是干什——”
残存的墓碑轰然碎开,化作无数黑色光点,在虚空聚拢成一道身影。
老鬼看着那有些熟悉的面容,不由慢慢张大嘴巴。
虚空中的身影遥望远方,浑身散发出一种苍凉寂寥之感。
“终于还是来了么?”她长长叹息一声,收回目光,与下方的扶渊对上视线。
“你就是谶言里的灭世之人?”女子淡声问道。
扶渊无所谓笑了笑,“是吧。”
女子看着他的目光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她的眼神平静而包容,似乎还有着一丝怜爱。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扶渊脸上笑容微顿,女子继续说道:“这天下是亡是存,原不该你一个人背负……也不该让那个孩子独自背负。”
“但既然你来到此处,说明那孩子出事了。”
扶渊听到这里心中一紧,不由开口问道:“你知道怎么唤醒阿雪?”
女子微微一怔,“阿雪?……这孩子昏睡不醒么?”
扶渊将事情原委简单讲述一遍,女子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眸光微闪,嗓音哑了几分。
“行雪我儿……终究是为娘的对不起他,让他从小便背负太多。”
扶渊眸色微沉,想起当初在望乡台的镜中看到的画面,路行雪体内的黄泉印记,正是眼前这女子亲自种下的。
虽然知道这女子是路行雪的娘亲,虽然知道她那样做情有可原——但扶渊还是心疼路行雪,愤怒于他刚出生便被如此对待。
“所以,你早知今日,才给阿雪种下黄泉印记?”扶渊看着虚空中的女子,一字一句地问道。
姬鱼容看出他的不满,却没有生气,反而淡笑了下。
“你可知,灭世之劫为何而生?”姬鱼容没有回答扶渊的话,反而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扶渊眉头轻蹙,灭世之劫因何而生……不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才会灭世吗?
扶渊没有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许曾经想过,但经历过那么多次绝望的轮回,不管曾经有没有找到答案,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对于天下人来说,灭世的源头是他,只要杀了他,或许就能阻止灭世。
似乎看出扶渊想法,女子叹息一声,再次遥望远方。
“天道自毁,人何能救?天地之间,众生皆蝼蚁,生也由已,亡也由己。”
“天道自毁……天道自毁……”老鬼低声喃喃,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大变,一会儿绝望,一会儿悲伤,神情似哭似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不是天道不眷顾苍生,是天要自灭,人亦自灭……”
“怎么救?如何救?”
“哈哈哈,不如睡去,不如睡去,就此长眠不醒……”老鬼癫狂大笑,飘然远去。
扶渊只是淡淡瞥了眼老鬼便收回视线,他不在乎这个世界是怎么灭的,也无所谓是不是长眠。
现在他醒着,阿雪睡着,那就不可以。
“如何唤醒阿雪?”不管姬鱼容提什么苍生浩劫,扶渊只执着于这一个简单问题,姬鱼容被他问得微微一怔,继而笑起来,微笑微暖,然后平淡地说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行雪是异世之魂。”
扶渊瞳孔骤然一缩,系统更是惊得忘了隐藏。
“什么,你怎么知道宿主不是这个世界的?!”
姬鱼容听到系统的声音,却没有看到说话的人,微微怔愣一下后,很快脸上又恢复淡淡笑容。
“是我把他召唤来的,只是中间出了点问题,导致这个世界的行雪魂魄不全……不管是此地的天道,还是此间生灵,注定都将走向毁灭,唯有异世之魂能带来一线生机。”
“他托生在我腹中,成为我的孩子,我没有尽到为娘的责任,却要他背负起整个天下……”姬鱼容泪光微闪,声音哽咽,身形逐渐在淡化,她知道时间不多了,转眸望向扶渊。
“不管他之前是谁,此生是我的孩儿,出生起便承受莫大痛苦,为这天下挡了二十年灾劫,已经足够了……”
身影越来越虚化,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轻。
“是我这个做娘的对不起他,也是天下人欠他的……他不醒,是不愿醒来,只要这世间还有他眷念之人,最终会醒来的。”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虚空中已经不见女子的身影。
扶渊久久沉默,系统更是震撼难言。
它不是绑定路行雪的系统吗?为什么除了自己的宿主外,一个个的这么多人好像都知道它的存在?
而且,明明是自己绑定的路行雪,怎么成了姬鱼容召唤的了?
系统感觉自己若是个人,此刻脑袋都要大了。
突然灵光一闪,程序里好像多了些什么。
它一直以来是知道扶渊要灭世的,而为了阻止扶渊灭世,所以绑定宿主,让一个个穿越者做攻略任务,最后拯救世界。
但前面全都失败了。
系统一直机械重复地做着这件事,它知道最终扶渊会灭世,但不知道为什么要灭世;
它绑定异世之魂来攻略扶渊,拯救世界,只以为核心程序是这样写的,从未想过为什么。
但现在它知道了,为什么每一次轮回都走向灭绝,源头不在扶渊,而是天要灭亡,扶渊只是一个执行者而已。
为什么它要一次次绑定异世界的灵魂,那是因为唯有天道之外的存在,才能带来一线生机。
而这一次,是最后一次,如果最终依旧无法阻止世界毁灭,那一切便将走向终结,再无重来的机会了。
——路行雪,是最后的希望。
“必须让宿主醒来,不能就这样放弃!”想明白一切的系统急声道,催促扶渊赶快回去唤醒路行雪,它相信宿主有眷顾的人,那个人就是扶渊。
然而扶渊却一点都不急,知道路行雪只是自己不愿意醒,他好像一下安心了许多,之前的浮躁急切全都消失不见。
“阿雪之前太累了,让他多睡会儿。”
系统急声道:“再睡下去世界都要毁灭了!”
扶渊语气依旧不疾不徐,“那在世界毁灭前一刻,我会唤醒他,一起看烟花。”
系统:“……”
麻了。
扶渊离开鬼哭涯往回赶,脑中思考着从姬鱼容那里得到的信息,信息量有点大,不过他大多不在意,只除了——
“原来之前的城主也是阿雪么?”
系统因为之前的事还有些提不起劲,蔫嗒嗒地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穿越需要灵魂契合,但是同一个灵魂的情况以前没遇到过。”
扶渊嫌弃,“你能知道什么。”
系统委屈,它确实不知道啊。
不过现在想起来,其实有很多蛛丝马迹可以佐证。
比如原主从小便犯有头痛症,宿主似乎也有头痛症。
原主从小病弱,所以狂躁易怒,而且嗜血暴戾,据说很少能有跟人进行正常交流的时候……这些症状或许不只是因为从小被下蛊毒所致,更因为缺失了部分魂魄。
所以在宿主穿越来后,所有症状好像都变轻了许多。
而宿主与原主的灵魂融合得也很顺利,宿主后来常常不自觉就代入原主,这便是因为那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系统越想越觉得事情早有症兆,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不过它很好奇,宿主前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单单他被姬鱼容召唤而来。而比起其他穿越者,这个宿主似乎也是最有希望能拯救世界的人。
……
静谧淡雅的房间里,雪白轻纱垂落,将榻上的人完全遮掩其中。
窗边的细长青花瓷瓶中,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镂空的香炉轻烟袅袅,游丝上浮。
微风轻拂,游丝飘摇。
纱帘轻轻晃动,房中多了道人影。
扶渊跪坐在床榻上,小心将昏睡的人抱起拥入怀中,另一只手端着个瓷白玉碗,里面盛着鲜红液体。
他对着玉碗抿了一口,然后压向路行雪的唇,将嘴里的液体渡进去。
很快,一小碗喂完,扶渊脸色有些发白,路行雪的脸色比他更白,紧闭双眸,纤长睫毛留下淡淡阴影。
而原本苍白的唇,此时却一片嫣红,嘴角更有淡淡血渍溢出,衬得人莫名多出几分妖艳。
扶渊倾身过去,舔吻去那丝血迹,末了不舍离开,将人圈在怀里,细细密密吻着那微凉而柔软的唇。
“阿雪,原来你一直都在,原来我们很早就见过……可惜,我那时未曾仔细看过你。”
直到将那微凉的唇吮吻得有了温度,染上绯红,扶渊才颇为满意地放开,在眉心落下一吻,然后好好将人抱住,絮絮叨叨说起话来。
“可惜之前每一世,城主都早早死了,没能等到你来……若阿雪你早点来,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我今天见到你娘亲了,虽然我不赞同她的做法,但是她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光凭这一点,我还是很感激的。”
“没想到,这个世界本该在二十年前就该灭了……阿雪你护了这个世界二十年,最后却被我毁了,你会不会生气?”
扶渊说到这里停下,盯着路行雪的脸看,似乎想看看他有没有生气,昏睡的路行雪自然给不了他任何表情,扶渊轻叹口气,颇为失望地道:
“就算阿雪你生气也没办法,前面我灭过那么多次,那时你早就已经不在了……阿雪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守了这个世界二十年,可笑天下人却都骂你残暴不仁,好多次你都是死在自己守护的城民手中。”
扶渊突然变得多话起来,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似乎要把无数轮回中的话都说出来。
他原本不是个话多的人,此时却突然控制不住倾诉欲,想将满腔的话都说给怀里的人听,不管这人听不听得见,他只说与这一人听。
“如果早知道这个世界有你在守护,那我……不过,这并不是阿雪你自己的选择,如果让你自己选择,你会愿意守护这个世界二十年吗?”
“你娘亲说,曾经没给你选择,现在留给你自己选择……所以阿雪,你还愿意守护这个世界吗?”
扶渊问完,静静地似乎在等待路行雪的回答,路行雪在他怀中闭眸沉睡,给不了任何回应。
扶渊轻轻抚摸怀里之人的脸颊,眸色深沉,很是复杂,“守护天下太累了,所以阿雪才不愿意醒来……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这一次,不管阿雪选什么,我都会守护你。”
“扶渊,会永远守护他的城主。”
轻烟袅袅,游丝环绕。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人轻微的叹息。
“其实灭世也很累的,毁灭了一切,最后只剩自己。”
“茫茫天地间只余自己一人,好无趣,好无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