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黄泉路, 是所有亡魂踏入黄泉门,此去阴间的必经之路。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地间秩序颠倒, 修真界无可飞升之路,地府之门也关闭,亡者无法正常轮回, 而是要么彻底消亡,要么落入饿鬼道。

  往昔可见亡魂排着长长的队伍,一路过奈何桥的情景, 已多年不现。

  如今的黄泉路——

  “擦!那就是黄泉路?!”老鬼一脸惊诧, 很快又“嘿嘿”笑起来。

  “老子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踏上黄泉路……扶渊小子, 拖你福了哈。”

  扶渊没理他, 随意往前瞥了眼就收回视线。

  ——早就看腻了的景象, 没什么新奇感, 还不如观察下城主见到黄泉路是什么反应。

  路行雪是什么反应?

  他望着那条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路, 神情怔愣,立在当场。

  周边是荒芜的大地, 烧焦的石山夹在道路两侧, 满目灰烬的荒凉。

  死寂灰暗的世界, 没有一丝生气。

  在路行雪眼中, 那空空荡荡的石阶上,一道道虚影浮现,相互扶携着, 艰难前行。

  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个个瘦骨嶙峋, 宽大的衣服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人群寂默无声,没有人回头,只能望着他们的背影,越走越远。

  路行雪闭了下眼,再次缓缓睁开,前方路上空寂幽暗,而他眼中平静无波。

  一切不过是虚幻。

  察觉到旁边一道视线,不闪不避落在自己身上,路行雪侧身瞥过去一眼。

  “看什么?”

  视线的主人毫无被抓包的尴尬,反而在路行雪目光看过去时,眼神还微微亮了一点,他盯着路行雪的眼睛,轻声回答道:

  “我在看……城主大人眼里看到的东西。”

  路行雪微蹙下眉头,收回视线,目光投向那看不到尽头的路。

  “这就是黄泉路?你的意思,是要沿着这条路往上爬?”

  扶渊也没在意他转移话题,闻言点头道:“是啊。”

  路行雪当即让出一边道路,侧身而立,“那你爬吧。”

  就这看不到尽头的架势,管他什么黄泉路呢,他死了都不想爬,何况活着的时候了。

  路行雪四下看了看,走了这么久,他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身体突然腾空,他再一次被扶渊打横抱了起来。

  路行雪蹙眉:“……”

  扶渊的动作很是娴熟,一只手拦腰一抱,另一只手往腿弯一抄,稳稳当当便将人抱在了怀里。

  路行雪走这么久累得想找地方歇,他却是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此时抱起路行雪,手臂没有酸胀无力的感觉了。

  “怎么会劳动城主亲自爬山呢,当然有在下代劳了。”

  扶渊轻轻松松抱着路行雪便往前走。

  路行雪拿手抵在他肩膀,蹙眉道:

  “我有说过自己要上去吗?”

  扶渊一派随意,“来都来了,城主难道不想见识下真正的黄泉路?”

  路行雪顿了顿,抵着扶渊肩膀的手松了些力。

  真正的黄泉路?

  难道眼前的还不是?

  老鬼在一旁听到,也忍不住问出声,“这不是黄泉路吗?那真正的黄泉路在哪里?”

  没人搭理他。

  扶渊抱着路行雪往前走,仿佛知道他心里的疑问,低头看他一眼解释道:

  “走到路的尽头,才是真正的黄泉之路。在那里……嗯,你会看到些不一样的风景。”

  不一样的风景?

  活人的路见多了,死人的……还真没见过。

  路行雪放下手。

  也不知扶渊是怎么走的,明明那条路蜿蜒崎岖,向着天边延展看不到尽头,让人怀疑只要踏上去了,是否真能走到头——但当扶渊站上去,只是眨眼之间,似乎就到了半山腰。

  老鬼被落在了后面。

  路行雪往后看了看,两边都变成了没有尽头,而他在这里,也看不到老鬼的身影。

  “这条路叫‘亡者路’,所有亡魂踏上这条路,相当于重走自己的一生,越是活得长久的人,在这条路上走的时间越长。”

  “每走一步,便是对人世间的种种告别,当走到路的尽头时,前尘往事皆消。”

  扶渊一边迈步往前走,一边随意地说道:

  “你我皆是活人,不受此束缚,所以上山不需一步一步来。”

  话落,他又是跨出一大步,路行雪已经能看见山顶了,那里似乎就是路的尽头。

  路行雪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他并相信扶渊说的,因为两人是活人,所以走这条亡者路会如此轻松的话。

  要真按常理来,他们两个大活人,根本都来不了黄泉。

  快到山顶时,路行雪感觉到了异样,抬眸往路的尽头望去。

  从他醒来发现自己身在黄泉,一直到现在,整个黄泉空荡荡的,不管是亡魂还是饿鬼,路行雪都没有看到。

  这里甚至没有任何声音,是一个完全死寂的幽暗世界。

  可是现在,路行雪听到了类似饿鬼嘶嚎的声音。

  他下意识抬头朝扶渊看去。

  这人看起来对黄泉一副很熟悉的样子,或许知道。

  扶渊确实知道,他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笑容,“城主知道,鬼哭涯勾连着饿鬼道,鬼哭涯的封印也是为了镇压饿鬼道……那饿鬼道是什么样子的,城主知道吗?”

  路行雪不知道,但他很快亲眼见到了。

  那是一幅幅……无法用言辞形容的场景。

  由死尸残肢构筑而成的庞大而诡异的树木,枝桠上结着一颗颗奇怪的果实,仔细看会发现,那是一颗颗哭嚎嘶喊的头颅。

  地面如活物蠕动,渗出腐臭的黄色液体,却是一具具跟大地长在一起的尸体,无论怎么挣扎攀爬,都只能跟地面融在一起被践踏。

  不远处看不清真容的庞大阴影,盘踞在那里,张开火山口般的巨嘴,将一群群饿鬼吞入腹中。

  一些看起来像人又像畜生的东西,不停地在做苦力:有的在岩浆里打铁,有的在插满刀尖的地上拉磨,无论痛得怎样惨叫都没有停下,似乎要永远这么做下去。

  还有数不清的血池,每一个池子里都有很多形状各异的饿鬼,它们抓起各种残缺的刀剑斧头往嘴里塞,嘴巴喉咙被划破,甚至肚子直接被利刃剖开,肠子血水哗啦啦地往下流,也没有停下。

  一边发出痛苦的喊声,边继续往嘴里塞利刃。

  “……这就是饿鬼道吗?地狱也不过如此了。”路行雪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了,喃喃道。

  扶渊的神情显得有些冷漠,“恶道当前,人间和地狱,又有何分别。”

  路行雪看了扶渊一眼,扶渊目光淡淡地望着前方情景,神情是淡漠的仿佛俯瞰众生的神祇。

  就在路行雪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时,那人忽然朝他望过来,哂然一笑。

  “城主大人,我们这就前往地狱一游,如何?”

  路行雪没说话,抬手按在心口处,从刚才开始,他感觉到心跳似乎有些加速——并不是因为他自己情绪上有所波动而加速,而好像是,有另外一颗心脏在跳动。

  双重心跳。

  “砰——砰——”

  路行雪脸色微变,缓缓抬头往某个方向看去。

  扶渊顺着他的视线一齐看过去,“传说,在黄泉之路的深处,有一座望乡台,那里原本是留给亡魂思念故乡的唯一所在,但现在么……”

  路行雪收回视线朝他看过去,扶渊慢条斯理,嘴角挂着一抹浅笑。

  “秩序已被扰乱,地府消失不见,阴阳两界的壁垒出现裂缝,正因如此,饿鬼道才能降临现世。”

  他一字一字说着,嘴角笑意愈发加深。

  “你身上的黄泉印记,正是从两界壁垒中衍生而出,所以想要炼化,就要前往壁垒的缝隙处,到时便可自由来往黄泉。”

  自由往来黄泉是什么好事么?

  路行雪扫视一圈,觉得眼前这样的“景致”看过一次并不想再看第二次,所以他还有再来的必要吗?

  “城主若是看不上这里的景致,不想再来游一次,那也还是要炼化印记的。”

  “现在的黄泉印记,相当于一个无主门户,只要杀了你便能打开黄泉门;但若将印记炼化,门户还在,只是钥匙掌握在你自己手里,开与不开,都只在城主一念之间。”

  扶渊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路行雪意味深长地补充了句。

  “若是让人知道城主身上有黄泉印记,那不仅饿鬼要杀你,因为它们想离开这鬼地方去人间潇洒;所有修真者也会想要取你性命,或想尽办法将你囚禁起来,因为他们不放心你这样的‘祸害’到处走。”

  路行雪皱了皱眉,所以说,他这是相当于背了一颗定时炸.弹?

  【系统,你不是说灭世的是主角么?怎么现在听着,好像灭世的那个成了我?】

  这就好比有能够摧毁世界的核武器,而遥控器掌握在路行雪手里。

  系统比路行雪还茫然。

  【啊,宿主,我不知道啊,这个数据库里没有记载啊……可能原来的‘路行雪’早早的死了,没有活到被人发现身上有黄泉印记。】

  【呵,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要你何用。】

  路行雪怼完系统,皱眉思索。

  虽然他对活着的事没什么执著,可若是接下去活着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的,那岂不是太累了?

  可也总不至于为这么个理由,现在就结果了自己吧?

  路行雪想了两秒便不想了,算了,太累。

  到时候再看吧,爱咋咋的。

  扶渊一直注意路行雪脸上表情,见他只苦恼片刻,便一副不愿多想的样子。

  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

  基本上,他每一次轮回灭世,都是在举世皆敌的情况下。

  而这一回,有两个人可以灭世,不知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

  果然,不让这位穿越者早早死去,是对的。

  哪怕他一点没想来攻略自己,但就放在身边,都能看到许多不一样的景致。

  扶渊带着路行雪往前方的地狱趟过去。

  这里无法飞行,他们只能在地面走,那些饿鬼不会攻击两人,但他们却要受跟饿鬼一样的酷刑。

  扶渊将路行雪抱在怀里,一步步在岩浆里趟过去,翻滚的岩浆没至腰间,他将路行雪举高,没让路行雪跟他一样,半边身体淹没在岩浆中。

  那些饿鬼泡在岩浆里,被烫得皮肉分离,只剩森森白骨,然后眨眼间恢复,又再次经历被一层层烫去皮肉的痛苦。

  扶渊和路行雪是活人,他们虽然泡在岩浆里,身体却不会有任何损毁……但是,那种高温灼烫仿佛煮熟般的痛苦,却是真实存在的,连灵魂都不能幸免。

  路行雪身体没有浸在岩浆里,但依旧能感觉到灼热的高温,只是不会有扶渊那样痛苦。

  走过了岩浆,还有插满刀尖的高山。

  一脚下去,满是铁腥的刀尖刺痛脚背。周围的惨嚎痛呼声响之不绝,那些似人似畜的东西背着重重的石块往山上爬,佝偻着背,刀尖刺得全身都是血洞,一边流血哀嚎,一边艰难地向上攀爬,不敢停下。

  扶渊的脚被刀尖刺穿,却没有血流出,当他将脚背从刀尖拔出时,连伤口都没有。

  但路行雪知道,痛苦是存在的。

  这人抱着他,每一脚踩下去时,都有短暂的停顿,身体也会在刹那绷得很紧——那是忍受剧痛时,本能的生理反应。

  路行雪因为被抱着,避免了被刀尖穿透身体的痛楚。

  他看着扶渊面带微笑的表情,仿佛很轻松似的——如果不是这人额头一滴滴落下的冷汗,或许真要被他骗过。

  大概是他注视的时间有些长,扶渊垂眸,与他目光相对。

  “怎么了,城主大人?”扶渊轻笑着问,虽然说话时有些喘,但他还是一副无事的样子,见路行雪不说话,挑了挑眉,含笑说了句。

  “城主大人,我这样算不算……为你上刀山,下火海?”

  路行雪与他定定对视片刻,淡声道:“算。”

  扶渊愣了下,片刻后,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