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落入水中那一霎,虽然有扶渊垫在身子底下有了个缓冲,但路行雪还是受到很大冲击。

  河水灌入口鼻,心脏受到挤压,几乎是刚入水,路行雪便一口血喷了出来,艳红的血迅速融入河水淡去。

  昏沉间,路行雪看到扶渊瞪大的眼睛,手忙脚乱拉扯着他往上游去。

  ——啊,看来他们两个都高估了他的身体。

  路行雪最后的意识便是被扶渊紧紧抱在怀里,向着头顶光亮的地方浮去。

  在破水而出前,他晕倒在主角怀里。

  ……

  这一次,路行雪觉得自己昏睡的时间格外长,甚至有种自己会一直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的感觉。

  他的意识时醒时睡,但所谓的醒,也是陷在一片黑暗中,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

  他拖着沉重的躯壳在黑暗里踽踽独行,没有方向,也没有尽头。

  路行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又要去哪里,他只是无法停下,哪怕灵魂和身体都疲惫到极点。

  想睡觉,好想睡觉啊。

  为什么不能让他好好睡一觉,为什么总要来打扰他!

  路行雪感到莫名暴躁,让他很想要毁灭点什么。

  黑暗中似乎有窥视的目光,但无论路行雪怎么找,都找不到源头。

  这梦这么奇怪的吗?

  清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路行雪,终于停下跋涉的脚步,一股突如其来的刺眼亮光,将他拉入其中。

  “城主您消消气,行雪还小呢,身子骨又弱,这样跪着,怕是会冻生病。”

  女子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路行雪睁开眼,面前却是一幅冬日积雪的庭院场景,孩子小小的背影跪在台阶前,膝下的积雪浸湿布料。

  前方回廊上,高大威严的男子一脸怒容,在旁边娇艳女子的安抚下,怒气更甚,重重甩了下衣袖。

  “远儿比他小不了几岁,却知礼懂事,谁不夸赞……这孽障就是仗着自己病弱,以为人人都得让他,这才养成嚣张跋扈,暴戾恣睢的脾性。”

  “小小年纪便如此歹毒,视人命如儿戏,长大了还不得当亡城之主!”

  最后一声怒喝犹如雷霆,在路行雪耳边炸响,他猛地睁开双眼。

  头顶是熟悉的织花床帐。

  奇怪,这是原身的记忆么?怎么会梦到原身小时候的经历?

  路行雪缓缓眨了下眼,感到一阵深入灵魂的疲惫漫延全身。

  这一次醒来,和之前都不同,他感到更为虚弱,虚弱得只能稍微转动脑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垂下的床帘挡住视线,却挡不住外边的声音。

  “啪——”“啪——”

  仿佛鞭子抽打在□□上的闷响,一下接一下,然而除此之外,却听不到半点人声。

  路行雪:“……”

  他想起之前河伯的操作,那名护卫不过是推他回房间,他自己身体弱吐血昏过去,结果河伯却砍了那名护卫的脑袋。

  这次他落水昏睡,情况比上次严重得多,河伯不会砍了所有同行者的脑袋吧。

  那主角还活着吗?

  【还活着的。】

  系统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在宿主昏睡时,系统就如同被关小黑屋,对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也不清楚——但主角死没死这样的大事还是知道的。

  躺了会儿积攒了些许力气,路行雪抬手颤巍巍掀开床帏,刚打开一道缝,房间便响起一道惊喜的嗓音。

  “城主醒了!”

  路行雪这才发现,房间里是有人的。

  房门“砰”地被人推开,河伯旋风一样卷进来,眨眼来到路行雪床前,第一次顾不得仆从本分扑过来抓住路行雪的手,语带哽咽地道:

  “城主,你终于醒了!”

  路行雪目光落在河伯身上,却是微微一顿。

  比起其他修行者,河伯本就更显老态,此刻再见,却好像又老了十岁似的,脸上平添许多皱纹,头发居然也花白了许多。

  “河伯你……”路行雪张了张嘴,几乎要以为自己睡了十年。

  河伯眼眶湿润,对着路行雪露出个欣慰笑容,“城主醒了就好,是老奴无用,没有保护好城主。”

  路行雪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河伯手里的鞭子上。

  “河伯,你刚在做什么?”

  河伯此刻已收拾好情绪,又恢复成之前恭敬的模样。

  他起身站在床前,微微躬着身答道:“此次城主落水,全是护卫与那扶渊没保护好城主,本该全部斩杀,然念及他们护着城主突围有功,死罪可免,只鞭笞三百以作惩罚。”

  路行雪顿了顿,“河伯,跳河是我的决定。”

  “城主的决定自然英明无比……是他们无能,才逼得城主不得不跳河自救,这就是他们失职。”河伯语气坚定,一副路行雪做什么都对,如果不对那也是别人的错的神态。

  路行雪放弃跟河伯沟通,这种愚忠加溺爱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观念已根深蒂固,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会让他有丝毫动摇。

  但路行雪也不是没办法应付,他直接命令道:“把人放了,到此为止。”

  河伯果然没有任何异议地执行,亲自出去解下绑在树上的扶渊。

  此时的扶渊满身鞭痕,衣服碎成布条,留下一道道的血印子。

  他本就是重伤残弱之躯,比不得那些有修为的护卫,护卫们挨了三百鞭虽然也很严重,但休养一阵就好——而他三百鞭下去,人会直接没了。

  所以河伯是分三次执行,这才打到路行雪醒来时还没打完。

  扶渊被放下来后,跟在河伯身后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倚在门口,与躺床上的路行雪四目相对。

  路行雪愣了下。

  看清扶渊现在的模样后,路行雪心想,他以后不会再跟主角争谁更惨的称号了。

  现在的主角,怎一个“惨”字了得,美强惨之称,实至名归。

  【啊啊啊,怎么把主角打成这样啊?!】

  【宿主,你是来拯救主角的,可我怎么觉得自从他遇到你,好像一次比一次惨。】

  系统激动地大喊,路行雪可疑地停顿片刻。

  【唔,其实你可以这样想……如果他没遇到我,或许比现在还惨。】

  系统卡顿了下。

  【……好像也是哦。】

  听了个全程的扶渊,气得抬手按住心口揉了揉——嘶,忘了这里被他自己戳了下,伤口还没好——放下手来,扶渊气笑了。

  这俩玩意儿,真是来拯救他的吗?

  河伯打量路行雪脸色,见他精神还算好,心中不觉松了口气,忽然想到什么,觉得说出来能让路行雪高兴高兴,便开口道:

  “城主,当日围攻你的人,虽无法悉数找出来,但有那几名祸首却是跑不掉的,老奴已经全部逮回,让他们伏诛。”

  “城主若觉仍不能解心头之恨,老奴可将那酒楼掌柜找来,当日有哪些客人,他心中最是清楚。”

  “这些人胆敢对城主出手,实在大逆不道,将他们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路行雪顿了顿,“祸首?”

  当日的事算突发事件,众人情绪被点燃,群情激愤——或许事件背后有人推动,但如果只论当日动手之人……他怎么不知道还有祸首?

  河伯眼神冷下来,语气森然,“自然是二公子放走的那几人,若无他们挑头,怂恿二公子与城主作对,想要放出更多人,事情也不会闹到那个地步。”

  顿了顿,又继续道:“此事二公子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老奴本是要将二公子一并捉来,让城主醒来后发落,没想到郦夫人得到消息先一步将二公子带走,回了郦家。郦家也是洗雪城世家之一,老奴不好擅作主张,只好等城主醒来后再做决断。”

  “所以你将那几人全都杀了?”路行雪话刚问完,忽然喉头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痒意,猛地咳嗽起来。

  “城主!”河伯大喊一声,一脸惊慌失措。

  路行雪咳得全身的力气都没了,骨头仿佛散了架,他慢慢放下捂住嘴巴的手,掌心一片艳红。

  河伯看得红了眼眶,简直要老泪纵横,“城主,都是那些小人的错,你万不可动气。那些人胆敢谋逆城主,死便死了,没将他们的尸首扔去鬼哭涯喂饿鬼,便已算对他们网开一面。”

  “城主若觉不解恨,老奴这便从地牢提几个人出来,千刀万剐也好,炮烙加身也罢,只要城主看了欢喜。”

  路行雪说不出话来,只无力地摆摆手。

  这一通咳嗽简直去掉他半条命,落水的后遗症似乎有点严重,路行雪觉得自己的生命之火犹如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倚在门口的扶渊慢慢站直身体,眼神略有凝重。

  之前他自己被绑在树上,抽打得只剩半条命时,内心亦是毫无波澜,此刻看到路行雪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却忍不住微微皱了下眉头。

  系统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唉呀,宿主,就说让你好好走剧情做任务,那样至少还能活得久一些……现在好了,你死得恐怕比原主还要早。】

  路行雪在脑海中的声音也显得颇为虚弱,却没有丝毫低落,甚至还带着淡淡笑意。

  【有什么不好?早点死,难道不是少受点罪吗?你又怎么知道,原主的死,不是他自己所求?】

  系统沉默了,它虽然知道这个世界的任务属于超高难度,但具体为什么这样难,却是不清楚。

  如今绑定宿主穿到“路行雪”身上,大半时间都花在与宿主斗智斗勇上,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恐怕还比不上自家宿主。

  【宿主,如果不跳河被河水浸泡那么一会儿的话,或许你也不会这么快就要死去……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你那天还会出门吗?】

  说到后面,系统的声音都带了点哽咽。

  【系统啊,你其实一直弄错了一件事。】

  【我从来不是为活着而活着,我只是,趁活着做些事情而已……事情是从来做不完的,所以,做多做少,都不会有遗憾。】

  只要活着时,把事情做痛快了就好。

  所以哪怕知道出门会遇天灾人祸,他也不会就此困守家中——就如前世,明知结局会是毁灭,他也依旧走了下去。

  路行雪精神不济,醒来只说了几句话便又昏睡过去。

  河伯满面伤心悲愤,他咬了咬牙,似做出某种决定,给路行雪掖好被子,毅然转身离去。

  扶渊一直站在门口没靠近,而他的视线落在昏睡中的路行雪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一个人,真的会不怕死么?

  屋里的光线由明转暗,城主府到处点起灯笼。

  昏黄灯光下,门口那道身影半笼在阴影中,背影拉得很长。

  离去大半天的河伯匆匆而来,经过门口时,完全没注意到这里多出的一尊人形雕塑。

  他掏出个锦盒,打开来,里面躺着枚散发淡淡馨香的红色丹丸。

  河伯正要给床上的路行雪服下,背后响起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

  “你如果不想他快点死,就别给吃这种东西。”

  河伯动作微滞,猛地转身,身上散发凌厉气势,双目如电射向门口,待看清门口的人时,却不由顿了顿,皱眉道:

  “你杵在那里做什么?”

  扶渊双手环胸倚在门口,身上还是那身碎布条般的血衣,他站了半天没休息,气色却比躺床上睡着的路行雪要好许多。

  “以玄品灵骨与心头血为引炼制的丹丸,或许能剔除些许身体杂质,提升天赋……然而对于被蛊毒侵害肺腑,体内血气近乎枯竭的人来说,这一枚丹丸下去,不出半日,便会咳血而亡。”

  “不想路行雪死,最好听我的。”

  河伯拿着丹药犹豫了,倒不是他有多相信扶渊,而是他将路行雪看得太重,由不得半点差池。

  沉默片刻,河伯突然反应过来,猛地看向扶渊,眼神凌厉,“你怎么知道这些?”

  扶渊放下手,缓步走过来,河伯警惕地看着他,但到底没阻拦。

  “他身体里流着一部分我的血,你说我为什么会知道?”

  河伯闻言沉默,扶渊是抓来的那些人中,天赋最高的,所以取自他的心头血,大多都给路行雪入了药。

  扶渊站在床前,垂眸望着榻上的人,面色苍白毫无生气,仿佛再也不会醒来。

  路行雪,你是真想死么?

  那我偏要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