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连海开始下起暴雨,闷热被驱散,潮湿在屋内发酵。

  地板很凉,冷空气顺着窗户和门的缝隙一寸一寸地侵蚀进来。

  盛扶南捂着自己的肚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手中还紧紧地握着手机。

  她也不能说自己是睡着了,因为一切都很混乱,夹杂着呛人的烟味,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

  盛扶南好像做了梦,也可能只是怀念,怀念同样飘着雨的夜晚。

  过去很多很多年,盛扶南以为自己忘了,包括那个女人的样子,包括她的名字——于妙珂。

  她喜欢穿旗袍,喜欢打扮自己,爱喝茶,钟爱花。

  她是温婉的,甚至是美的。

  所以得知盛国平做出的那些丑事之后,于妙珂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出的是冷淡,是毫不在意。

  只有盛扶南看得见,她钟爱的花腐烂在泥土里,她拿起自己最讨厌的烟,靠在窗边,就在连海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不断地吞吐,一直陷在朦胧里。

  那段时间于妙珂不喜欢说话,在盛扶南凑过来极偶尔的时候才和她聊一聊。

  盛扶南当时是三岁出头的奶娃娃,长着水灵灵的眼睛,嫩白的脸,会童言无忌地问:“妈妈,你不开心吗?”

  于妙珂总是会刻意忽略盛扶南的年龄,会把她当成一个大人一样交流,因为她没有人可以说话了。

  她吐出一口烟,望着窗外。

  “没有,失望更多一点吧。”

  “那什么是失望呢?”

  “我们对于未来种种的期望丧失了,就像阳台上的花一样,你以为它会在盛夏开得热烈,可花种子本身就是烂的。”

  盛扶南听不懂,凑近了抱住于妙珂的大腿,“未来是什么?”

  “未来啊,未来应该是美好的。”于妙珂说。

  可这个美丽的女人亲手终结了自己的未来,在她四岁的女儿面前。

  床单是白色的,可窗帘一拉,一切变得晦暗不清,流淌出的血变成深棕色。

  她变成自己讨厌的怨妇,在走之前不断对盛扶南抱怨,“你说我多可悲,都要死了,居然还爱他。”

  盛扶南不知道什么是爱,只预感到了悲剧。

  “我要走了,盛扶南,我希望你的未来是光明的。”

  “不要走,不要走。”盛扶南无力地重复,一张脸哭花了。

  在小孩子眼里,走意味着离开,但不等同于死亡。

  但是在那天之后,盛扶南清清楚楚地对死亡留下了印象。

  那是腐烂,是永远的消亡,是刺鼻的鲜血的味道。

  留不下一丝体面。

  在盛扶南十三岁的时候,她第一次萌生稚嫩的自我意识,她觉得自己可以离开,离开这个让她喘不过一丝气的地方。

  她计划了第一次逃跑。

  因为年龄限制,她只用自己的身份证在网上买了隔壁省的汽车票,早上在盛国平出门上班的时候,她装作像往常一样去上学,没有让司机送她。

  但是盛扶南不敢自己打车,只好刷卡坐了公交前往汽车站。

  到达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半,已经过了平时上课的时间。

  可盛扶南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因为在她这里,社会的雏形还没有建立起来,只要带着足够的钱出门,她就可以走遍全世界。

  等到上午九点,去往隔壁省的第一班汽车出站,盛扶南坐上晃晃悠悠的大巴,遇见了各色各样的人,背着蛇皮袋的,带着孩子的。

  她按捺下心中的恐惧,找了一个空座位。

  九点半,大巴还没有出省,慢慢地停在了一个站点,不停地有人下去,上厕所或者休息。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叫声,盛扶南远远地看见警察往这边走过来。

  手里拿着照片,嘴里喊着:“见没见过这个姑娘?”

  盛扶南慢慢地往下滑,心里默念着看不见我,她靠在座位上,紧紧握着自己的书包。

  可是怎么可能看不见呢?

  警察带着家里的司机找到了她,盛扶南很抗拒,最后还是被带了回去,当天晚上,盛国平对她拳打脚踢,骂她给自己丢脸。

  “你们老师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说你没有去上课!逃课?!离家出走?!盛扶南,你长本事了啊!”

  盛国平同于妙珂一样,是看重体面的,可在盛扶南眼里,他们都是丑陋的。

  那次幼稚的逃跑之后,盛扶南意识到,她是弱小的,没有足够的能力支撑她独自存活下去,没有盛国平,她在这个社会上寸步难行。

  没有钱,没有任何可以依赖的东西。

  她需要暂时依靠盛国平活下去。

  她明白了于妙珂为什么当初没有果断地离开,而让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日复一日的无望中消亡。

  除了体面,还是因为离了盛国平,于妙珂什么都不是。

  她离开父母,义无反顾地嫁给一个当初承诺对自己好的人,成为一只囚笼里的金丝雀,只会愚蠢地讨好主人。

  所以在上大学成年之后,盛扶南办了自己的银行卡,拼命地留住盛国平给她的每一分钱,她努力学习得奖学金,写小说,背着人打工,赚钱。

  可以吗?盛扶南闭上眼睛问于妙珂。

  妈妈,我可以吗?

  盛扶南从地上站起来,她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闪电在天空中劈出一道痕迹。

  于妙珂——妈妈,保佑我吧。

  我要有光明的未来。

  和段锦一起。

  盛扶南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最后她在窗边站了一夜,看着窗外的常青树,看着于妙珂曾经痴迷的风景。

  雨越下越小,直至无声。

  早上七点半,盛国平推开了她的房门。

  听见脚步声,盛扶南快速地合上窗帘,躺到床上盖住自己。

  “好好在里面待着,什么时候没有那个怪病了,什么时候放你出来,要不然就送你去医院!”

  盛国平说完之后,转身咔哒一声又把门锁上了。

  盛扶南一言不发,听着盛国平走下二楼,走到院子里,发动汽车,然后离开。

  她坐起来走到窗边,窗户上的锁生了锈,单靠推动无法打开,于是她拿起书桌旁的凳子,毫不犹豫地冲着窗户砸了下去。

  盛扶南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直到玻璃全都破碎。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迈上窗台,垂眼看着地面。

  一层楼的高度而已,盛扶南告诉自己,然后她跳下去。

  将近三米的高度,盛扶南却好像在半空中飘了很久。

  她感受到风,感受到潮湿的泥土,感受到自由。

  落地之后,盛扶南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强忍着疼痛没有发出声音,她踉跄着站起来,重新回到门口,拿出自己的钥匙开门。

  到这个时候,盛扶南庆幸盛国平的狂妄自大。

  进门之后,盛扶南在玄关处换了新的衣服,把沾满泥土的旧衣服仍在地上,把自己的头发重新用手拢好,然后她合上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盛扶南跑着推动行李箱,在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打电话给飞机售票处,买了最近飞往河州的航班,最后拉黑了盛国平的电话。

  司机看着这个姑娘着急的样子和她脸上青紫的痕迹,警惕地问:“需要报警吗?”

  盛扶南摇了摇头,然后笑起来,“不用,我没事。叔叔,开快点,我是太高兴了。”

  司机见她否定,也不便再多想。

  盛扶南对着车内后视镜摸了摸自己的侧脸,那半边脸还是微肿青紫着的,于是她克制着给段锦发消息的欲望。

  等到好了,她就立马赶去见段锦,她要告诉段锦——

  我很想你,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