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一过,河州的天气开始渐渐回暖,原本光秃的树冒出新芽。
打开公交车的窗户,清爽的风吹进来,盛扶南清醒不少。
段锦和盛扶南坐在一起,李扬溪她们坐在她们两个人后面的位置上,正拿着手中的稿子兴奋地交流。
“拍完这部电影,我们全都是影后!”秦琴大放厥词。
段锦转过身去,对着后面做白日梦的三位说:“对,可把你们厉害坏了。”
进入大一后半学期,教思修课的老师给他们留了一项期末作业,让他们自己组队,写剧本拍电影,电影时长限制在十分钟以内,等到期末前统一放映,评比出的小组电影成绩大概占百分之三十的期末成绩。
盛扶南对拍电影这件事情很感兴趣,显得格外上心,她和李扬溪她们早早商量好,由盛扶南用一个月的时间撰写剧本,剩下的三个人出演,而李扬溪饰演电影的主角海星。
段锦作为经历过这种事情的学姐,友情赞助她们,从昌明照相馆那边借了摄影机过来,全程陪同。
在约定好时间后,周六早上八点,她们乘坐公交车前往第一个拍摄场景——石泉公园。
站点到达后,盛扶南背着书包下车,段锦伸手拉了她一把,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还想吐吗?”段锦问。
盛扶南接过水摇了摇头,“往前走吧。”
石泉公园中央有一处喷泉,清凉的水珠正不停地向外奔涌,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光。
盛扶南把背包放在地上,在开拍前给李扬溪讲戏。
“你周围是没有人的,但你要装作周围有人。”
李扬溪点点头,把外套递给了盛扶南,准备好之后,坐到了喷泉不远处的长椅上。
段锦调试好设备,开拍后镜头紧紧地跟着李扬溪。
长椅上的人身边有一个书包,她穿着一身白裙子,望着很远的地方,眼睛一动不动的,大概持续了三四秒的时间,她低下头翻开放在腿上的本子,撕下了一张纸,身子往旁边侧了一点,开始说话。
“你看,我画的画好看吗?”
没有人回答她。
海星继续说:“好看的吧,我可以教你。你看,就像这样。”
段锦将镜头拉近,海星拿出兜里的小刻刀,低下头开始在纸上划。
原本洁白平整的纸被割得一塌糊涂。
她举起白纸,眯起眼睛,看着刺眼的阳光透过划开的缝隙。
“你看,多好看。”她说。
“好,停!”盛扶南大步走过来,就着段锦的手看起录像,其他人也凑过来。
秦琴说:“可以啊,真影后!”
李扬溪被夸得有点飘。
接下来是秦乐仪,她也穿着一件和李扬溪一模一样的白裙子,坐到了长椅上。
她坐在刚才李扬溪的位置的右边一点,开拍之后,秦乐仪一直看着左边温柔地笑,时不时点点头。
最后她低下头,把视线放在长椅上说:“好看。”
拍完公园的场景之后,她们收拾好东西,往公园附近的一个小区走过去。
小区内有许多公寓出租,盛扶南提前在这里预定了一间屋子。
通往六楼的电梯门打开,盛扶南带着她们走到预定的房间好门前,输入密码,取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安置好带来的东西之后,李扬溪走到门外的走廊上,秦琴站在屋里的阳台上。
盛扶南对秦琴说:“你虽然是被想象出来的,但在你这里你是真实的,你是两个人的结合体,温柔和暴力都是你的特质。”
楼道内是黑的,盛扶南没有让她们大声呼喊把灯打开。
“对于你来说,回家的时候,你的快乐是逐渐消失的,你的母亲在你的眼里是很虚幻的,因为你知道她是假的,孤独和无助占据你身体的很大一部分,所以你的动作是很慢的,你一点都不想进到那间屋子。”盛扶南说。
段锦跟在李扬溪的身后。
海星沿着走廊慢慢走,随着脚步声的响起,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的。
她晃晃悠悠的,摇着自己的脑袋,手中那张被划得破烂不堪的纸随着她的动作前后摆动。
即使她走得很慢,但是她的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但是她在门前低下头站了很久,没有再前进。手中的纸被她用力地挼烂,塞进了口袋里。
敲响房门之后,她没有等待屋内的开门,而是自己拿出了另一个口袋里的钥匙,插进了门锁内。
玄关处有一个白色的架子,上面有很多塑料花,她换了拖鞋,在玄关处走了很久很久,这里明明很短,可又好像很长似的。
屋内的人仿佛没有注意到她,依然站在阳台上说着些什么。
阳台和客厅之间有一道玻璃门隔着,只有一些细碎的声音传出来。
阳台上的女人脚上踩着一双拖鞋,穿着褐色的西装,蓬头垢面的。
“我知道……时间……没有问题!”最后一句她强调得很大声。
正穿过玄关准备上楼的人脚步顿住,不过只是停顿了一会儿,她继续往上走。
海星走进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
屋内的摆设很简单,墙上挂了一幅画,画的是一列静止的火车。
而画的右边,有一面巨大的全身镜,全身镜的左右两边垂着两条收起来的白色的帘子。
她走到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看到自己皱着眉头,歪着肩膀紧紧地攥着书包带子。
海星让自己站直,双手离开书包带着,放到两边的嘴角上,往上拉,尽力笑得很温柔。
可她的笑始终是苦涩的。
海星把笑收回去,猛地伸出手把帘子拉下来,挡住了那面镜子。她走到自己的书桌旁坐下,拿出书包中的画本和铅笔摆在了桌子上。
放在口袋里的纸也被拿出来,她用力地将揉皱的纸铺平。
书桌靠着窗,窗外很嘈杂,海星停下来,把窗帘给拉上了。
屋内还是有些亮,她低着头,眼睛很用力地盯着那张纸。她将纸铺平用了很久,最后停下来,用手掌在表面轻抚过去。她高兴起来,拿着铅笔沿着那些划痕一点点地描。
“你看,我教会你了吧。”她愉快地说。
因为只有一架摄影机,同一个场景从不同的角度拍了很多遍,李扬溪一直保持着在戏里的状态,此刻已经很累了,段锦提出要去外面吃饭,她下了楼,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表。
“十一点了,我们出去转转。”
盛扶南说好。
公寓楼下有各种摆摊的小贩,但她们没有转,而是挑了一家店,一进去,服务员就走过来问她们需要什么。
李扬溪现在很饿,只想要一些能饱腹的东西,她点了一碗面。几个人等在座位上,而盛扶南什么都没有要,转身走了出去。
段锦拍了一下李扬溪的肩,“你们先吃,我出去看看。”
盛扶南蹲在店外的台阶上,低着头,捂着自己的肚子。段锦把装满热水的保温杯递给她。
“你怎么什么都有?”盛扶南问。
段锦在台阶上坐下,“还不是为了照顾你。”
盛扶南没有说话,她慢慢地沿着杯口喝了两口水,把杯盖重新拧上了。
段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想起那天晚上一直往前低着头走的盛扶南,想起除夕夜。
她只能说这部电影的剧本印证了自己之前的某些猜测,因为秦乐仪的角色人设,跟自己太像了。
盛扶南看着自己的鞋尖,慢悠悠地开口,“你觉得他们能看懂我在讲什么吗?或者说这个剧本合理吗?”
段锦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能,起码我看懂了。盛扶南,你很厉害。”
盛扶南站起来跺了跺脚,棕色的短发一晃一晃的。
她看着段锦说:“我记得很久之前看过一句话,他说好的作家要学会剖析自己,手中握着的笔是刀,要先把自己割开,直到流出血来。”
段锦说:“我知道。”
盛扶南盯着段锦的眼睛说:“段锦,我以后一定会很厉害的。”
段锦还是说我知道。
回到公寓后,她们分别在两间卧室里的床上休息了一中午,午觉睡醒之后,拍摄就又开始了。
原本在阳台上的人挂掉电话,她走出来,朝着楼上大声地喊:“下来吃饭!”
二楼坐在窗前的人深深地喘气,她站起来把窗帘拉开下了楼。
海星一直在餐桌上静静地吃饭,没有开口说话,一直到她的母亲烦躁地叫她,然后递给她一把刀。
刀上淌着血,她浑身战栗了一下,没有去接。
海星看到自己的母亲站起来,最后举起那把刀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她的母亲倒在地上。
她也从椅子上摔下来,捂着自己的脖子,仿佛那里也和母亲一样喷溅出血液。
她急促地呼吸。
忽然之间,有人叫海星的名字。
“海星!下来吃饭!”
她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书桌上趴着睡着了,桌子上放着那张已经用铅笔描好的纸,此刻是彩色的。
窗帘仍然关着,她站起来把窗帘拉开下了楼。
海星走到餐桌旁,母亲正在等着她。
“愣着干什么,给你筷子。”
她接过那双筷子,又吃起饭来。
“你下午有事情吗?”
“有,我需要出差一段时间,你自己在家里好好待着。”她的母亲回答。
她只好把接下来想说的话咽回去。
“吃完饭记得睡午觉。”
海星说我知道,二楼卧室内的那幅画里的火车,轰隆隆地动起来,冒出黑烟。
海星又问:“你非要出去吗?”
“什么叫我非要出去,这是公司派给我的任务。”
火车开始从车头爆炸。
她猛地站起来,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捅向了自己的喉咙,血液喷溅出来,她看见母亲惊慌地抱住她叫她的名字。
红色的血流得哪里都是。
这段拍完之后,秦琴和李扬溪从地上站起来,把手上沾的血浆清理干净,又换了一件浅蓝色的衣服,和秦乐仪一起坐到沙发上。
秦乐仪抱着妈妈的胳膊,轻声问:“妈妈,你下午要出去吗?”
妈妈碰了碰她耳边的头发,说:“不,我下午想在家里陪你。”
拍些戏她们三个人耗费的精力不是一点半点,她们问盛扶南,“怎么样?”
盛扶南说很好,然后又说:“谢谢你们。”最后递给她们水。
几个人把餐桌周围流的血浆清理干净,围着一楼餐桌坐了一圈,从书包里拿出一些零食吃起来。
李扬溪喝了一口水,“扶南,说实话,我之前并不理解这个剧本。真正厉害的人是你,是你尝试着把这个故事讲懂了。”
盛扶南没有多说,只是说了谢谢。
“你们是因为是什么喜欢一个人?”段锦突然问。
秦琴想了想,说:“长得帅!”
几个人笑起来,说秦琴只会看脸。
段锦把手中的零食放下,双臂交叠着放在桌子上。
“我们拿剧本中的这个人举例,她缺乏沟通的能力,缺乏爱的能力,小时候形成的依恋是回避型的,从小的这种缺陷,如果一直持续到她长大,那么她喜欢一个和自己小时候依恋的人很相似的人,她是因为喜欢他所以依恋他,还是因为寻找依恋而喜欢她?”
秦琴她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学姐,你在说什么啊?”
段锦看了一眼盛扶南,继续说下去,“当一个人缺少什么,她长大之后去寻求这个是必然的,不能说这个人错了,但是我不建议你们让依恋和喜欢的顺序错乱。不能单纯的因为一个人的外貌或者性格就去喜欢他,甚至在潜意识里强迫自己。这样的情况下,你和他建立的亲密关系也是不安全的。”段锦加重强迫两个字。
“你们明白吗?”段锦问的是你们,可眼睛却看着盛扶南。
盛扶南犹豫地点了点头,“明白的吧。”
段锦冲着她笑了笑。
下午六点,电影继续拍摄。
镜头转回二楼海星的卧室。
她在二楼卧室的床上苏醒。
海星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大概三秒钟之后,坐了起来,走到那面镜子面前。
镜子暴露在她的视线中,镜头调转,镜子中出现秦乐仪。
秦乐仪在公园长椅上坐着,黑发在风中被吹扬得很好看。
然后她回了家,坐在了家里的沙发上,搂着妈妈的胳膊撒娇。
海星瞪着镜子里的人,她快步走到床边的床头柜旁边,蹲下去拉开了抽屉。她从里面拿出一把锤子,又快步回到了镜子前,用力地挥舞起胳膊砸了下去。
镜子的碎片飞溅得哪里都是。
海星大口地喘着气,最后笑起来。
她把锤子放在地上,躺回了床上。
慢慢地,慢慢地,拿白色的床单盖住了自己,往上拉,直到盖住自己的脸。
段锦将镜头远离李扬溪,缓慢地走下二楼。
镜头中的一楼没有开灯,到处都是一片黑暗,空荡荡的。
餐桌处没有血,阳台上也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