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的一个上午。

  四月多雨,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逃也逃不掉的体测如约进行。

  梁广川和李文杰,一个短袖短裤,穿的好像马上要下河游泳;一个通体一身三道白杠的黑运动服,像个俄罗斯精神小伙。

  两个一千米成绩加起来十分钟开外的“显眼包”偏要到人堆前,装得有模有样地热身。

  “唉,李文杰!”梁广川用手肘怼了怼李文杰,下巴磕向操场东侧沙坑那边努了努。

  尹东涵一身制式校服,端着手写板,和体育老师并排站在沙坑边,应该是在给同学记成绩。

  “这活儿不错啊……”

  “没让你看活,尹东涵!那是尹东涵。”

  “知道。”

  “他估计一会儿得过来给我们记成绩。”

  两人朝着沙坑那边嘀嘀咕咕,见着尹东涵和体育老师说了几句话,领会意味状点了点头,而后换了张表,夹好手写板向跑道这边走来。

  “那咋了?记呗。”李文杰还是没明白梁广川想表达什么。

  梁广川刚想放弃和不开窍的李文杰展开这个话题,回头就看见杨舷从台阶上走下来。

  他拉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冲锋衣和下摆解开一两颗扣子的灰色排扣裤,让行走的少年感扑面而来。

  杨舷到跑道旁的一处阴凉下脱了冲锋衣,挂到升旗台的栏杆上,蹲下系鞋带。

  梁广川见杨舷目光没向尹东涵那边撒么,眼珠转了转,一把揽过李文杰,在他耳边小声嘀咕:

  “他俩看样还没和好呢,待会儿这剧情肯定比电视剧还炸裂!”

  “啥玩意儿?他俩啥时候吵架了?”李文杰一边扒拉开梁广川的手,一边问。

  “还不明显,现在这是冷战的!——不是你活在真空里吗?”

  “你可是真闲啊……”

  梁广川自诩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打算去攒齐攒齐杨舷。

  杨舷在树荫下简单地拉伸几下,视线从未从跑道边那个端着手写板的身影上移开。

  尹东涵逆光站着,影子投到板夹的名单上,好让艳阳之下的白纸不那么刺眼。

  曦光从他身后透过,绽放在天地间。

  尹东涵低着头,几根碎发垂到他额前,发丝的影子随着微风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摇曳,岁月静好的。

  他浏览了下名单,似是发现了什么,莞尔一笑,向跑道外的人堆扫了一眼。

  杨舷对上那个以他为目的的眼神,也垂眉笑了笑。

  梁广川还没来得及和杨舷闲扯上几句,就该测验了。

  杨舷拧开矿泉水瓶,含了一口水,同时一把扯下排扣裤,干脆利落。

  灰色排扣裤内是刚及膝盖的宽松黑运动裤,与白色中筒袜上下配合着,只露出了中间一段白净纤细的小腿。

  杨舷的小腿不是空有骨感的那种干瘦,而是精瘦有力,阳光下区分出的阴影,让小腿肚上微显的腱子肉立体起来。他走出树荫,站上跑道活动了活动脚踝,完美的跟腱在白袜下隐约可见。

  “哟~我们杨首席的大白腿!”

  梁广川挤到杨舷旁边,站到起跑线后,一脸奸笑。

  “……有病。”

  “嘿嘿,开个玩笑,一会儿跑慢点等等我哈!”

  哨声于杨舷的回应先一步到了,梁广川拽着李文杰在哨响的同时飞窜出去三四米,远远把杨舷落在后面。

  第一圈就跑这么快,又遇到傻子了……

  杨舷波澜不惊地保持着他自己的速度,在前两圈一直处于队中的位置。

  果不其然,梁广川李文杰俩二傻子第三圈跑不动了,呼哧带喘地在队尾“竞走”,杨舷也渐渐赶超了很多人,紧跟在领跑之后。

  “我去!梁广川,你看他怎么还有劲儿啊?”

  “别…别说……我没劲说话了!”

  尹东涵站在跑道外,全程盯着领跑身后那个高瘦的身影。

  在杨舷每完成一圈后看一眼秒表,仿佛那串正在不断递增的数字带给他的骄傲感要多于带给杨舷的。

  领跑进入最后一圈,杨舷紧随其后。

  看着快要结束,体育老师和尹东涵讲了讲一会怎么记成绩。

  “知道了,老师。”

  尹东涵抬眼看了看跑过半个操场的杨舷。

  体育老师见他望跑道望得出神:“东涵啊,你先全心准备比赛吧,体测没时间咱就不整了,我给你写个大约模的得了。”

  “不用了老师,等过几天我感觉好点了一定补测。”

  尹东涵应答道,也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个转头有点猛的缘故,他觉得眼前疏忽黑了一阵,用力眨了眨眼,又恢复如常。

  “第一,3分36…第二,3分40。”

  体育老师在领跑和杨舷过线时,分别按下了秒表,向尹东涵道。

  3分40,杨舷你深藏不露啊。

  尹东涵笑笑,为杨舷添上成绩,再抬头时,刚才的眩晕感加剧了,他不得不扶额缓解一下,又换了只脚撑着身体。

  到终点后的杨舷双手支在膝盖上,缓了缓直起身子大口喘气,胸膛起起伏伏。仰头时,精劲的脖颈充分拉伸,在阳光下,有着如希腊雕塑般的劲弩筋节。

  “5分58、6分整。”

  李文杰梁广川先后挪过终点线,一脸下一秒就要挂了的神情,一瘸一拐地蹭到树荫底下。

  “你就摁这儿,反着名次的顺序写,时间都能对上。”

  体育老师将秒表塞给尹东涵嘱咐了几句:“我先去那边把沙坑填平点,你全登记完了把表还给我就行。”

  “嗯,明白。”尹东涵的不适感再度加剧,一句话半句气声,还强装着无事的样子,只想赶快录完成绩去休息。

  “哎啊妈啊孩子啊……”

  梁广川鬼哭狼嚎地一屁股坐下,像八二年的丧尸一样伸出颤悠悠的手向李文杰要矿泉水。李文杰也是没剩啥力气了,抄起半瓶水朝他随手一丢。

  猛灌了两大口梁广川觉得自己冒烟的嗓子又能说话了,后仰着,双手支地,扯着嗓子向不远处的杨舷喊道:

  “杨舷不是让你等会儿我吗?不是你不累啊?”

  杨舷穿好排扣裤,扣上裤腿下缘最后一颗扣子,嫌弃地看了一眼四仰八叉的梁广川和李文杰,一手挑过搭在栏杆上的冲锋衣,甩到肩上就要回宿舍,还不忘揶揄他俩:

  “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

  四月还没热到要穿短袖的程度,料峭的风还是凉飕飕的。

  杨舷披上冲锋衣,敞着怀往宿舍走。

  尹东涵登记好了成绩,最后核查了一遍。抬头,步子还没迈出半米,眼前再度一黑,晕眩感袭来,较前几次更加剧烈,难以遏制。

  他不得不蹲下单手撑着发沉的头,浑身使不上力气,任凭晕眩感肆意夺袭着他的周身。

  “哎尹老师?”

  “尹老师你怎么了?”

  附近发现异样的同学聚拢过来将他围住,关心的声音此起彼落,在他周围立体环绕,呜呜喧喧的,反而让他更加难受。

  “没…事…都散了吧,我自己缓缓就好了。”

  尹东涵泛白的双唇颤抖着,有气无力道,字与字仿佛是相互搀扶着被说出口的。

  聚拢的人群吸引了杨舷的目光,他透过人群的缝隙,见中间围的是尹东涵,忘了他刚跑完一千米一般冲进人群,挤了一条小道来到尹东涵跟前,焦急地抚着他的脊背:

  “东涵你怎么了?”

  尹东涵没有立即抬头,但听出了杨舷的声音,像是急需寻一个支撑一样抓住了杨舷的小臂:

  “我头晕…眼前一片黑……”

  杨舷挪了挪位置,为尹东涵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也让尹东涵深埋的头稍微动了动,这才见到他面色煞白。刚才被尹东涵握住的小臂上也湿漉漉的——他在冒虚汗。

  “大家都先散散吧,他好像低血糖了,我照顾他就好。”

  杨舷为尹东涵擦了擦额角洇出的密密匝匝的薄汗,又顺手拢了拢他凌乱的碎发。

  “把这个,给老师。”尹东涵递出手写板,名单因为刚才的挛团翘起了一个折角。

  杨舷见尹东涵虚弱的样子,实在抽不开身,接过手写板后随手转交给正要走的同学:

  “同学,麻烦交给体育老师。”

  “谢谢……”

  尹东涵像是吊着不剩多少的气力,向那同学轻声道谢。

  杨舷暗暗心动了一下,东涵他都这样了,还这么待人有礼。

  他抿了抿嘴,在尹东涵耳边轻声道:“要不我先带你去阴凉地儿坐着?你能走吗?”

  “我…能…”

  尹东涵不甘示弱地撑起身体,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但重心不稳到差点摔到杨舷怀里,更别说走上一步半步。

  “你还是别能了吧。”

  杨舷将尹东涵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半扛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尹东涵来到最近的一处树荫下的长椅上坐着。

  新萌生的枝丫嫩绿嫩绿的,好像要将影子也染上一层新生的色泽。迎面吹来的风,清凉干净,让人仿佛置身透明的水中,望着投映在地上斑驳的树影,荇藻交错。

  杨舷给了尹东涵一块糖,亲眼看着他含着,望见他双唇渐渐恢复了血色,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寻得了一处安稳的落脚点。

  “你好点了?”杨舷见尹东涵的气色恢复了大半,自语一般小声嘀咕:“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低血糖的毛病?”

  尹东涵望着因为自己而担心成那样的杨舷,笑了笑:“我也才知道。”

  “你…你自己的身体,怎么跟闹着玩似的?”

  杨舷见尹东涵不以为意地笑着,竟然有一种不知名甚的特殊情感在脑中一闪而过,让他别过头去,不想理尹东涵,又让他扭回身子,控制不住地去关心这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男孩。

  “你是不是最近忙着练琴?没好好吃饭?”

  尹东涵淡笑,还是有点虚弱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你还好意思说!”

  杨舷声音明显提高,但考虑到冲一个“大病初愈”的“弱势群体”大喊大叫有些不合适,又将语气放平和了点:

  “不过你到底在忙什么?问你好几遍了都,什么事啊,值得你这么殚精竭虑?”

  “肖赛。”

  “肖赛?你入围正赛了,什么时候的事?这么好的消息你不告诉我,瞒着干嘛?”

  杨舷小有不满,而在尹东涵眼里,这种小情绪和娇嗔没有区别。他又想逗逗杨舷,佯装一脸诚实加委屈:

  “前几天你不和我冷战的吗?坐窗台上拉《行者》内涵我,也不怕掉下来,难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暧昧到需要用非语言的形式进行交流了?”

  “谁谁谁跟你暧昧?”杨舷微微别过脑袋,良久后:“总之还是恭喜你,不过你也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了,你这种以身体健康为努力代价的作风应该改改了。”

  杨舷转过身来,义正言辞道。

  他觉得只有态度强硬点,才能让尹东涵听进去。

  尹东涵怔了怔,他是听进去了,而且这句话像是牵动了什么隐匿处的机关,让他尘封的记忆颤动起来。

  相似的话,他在三年前听过。

  三年前,他十四岁。

  天赋异禀的琴童也会因为手小处处受限。权衡利弊后,他做了手术,剪开了虎口。

  明知尹东涵十四岁正叛逆,劝了也无济于事。Dr.关还是在见了尹东涵紧缠绷带的双手后,受了不小的震愕。

  十四岁的少年目光坚定得像利刃,就像那切的并不是切切实实长在自己身上的虎口,而是阻挡他通往某处向往致敬的桎梏。

  术后恢复还需要些时日。尹东涵手上的绷带缠了两周,拆开的当天下午,他便坐回琴前。喜悦全然包含在上扬的嘴角中,他能跨十二度了。

  但手术也有代价,那就是动过刀的肌肉组织并不能像原生的那样有力,无法支持在长时间不休息的连续弹奏,内侧也会留疤。

  上千的去疤药膏已经将那两道可怕的疤痕修复得差不多了,能将他与正常人区分开的,也就只是每两个小时必须中断一次的琴声。

  Dr.关每次见尹东涵按揉他的虎口,还有一点显色的疤痕在灯光下映得立体,都是抑制不住地心疼。

  尹东涵是他一手培养的学生,坚定上进。他不忍心看他做伤害他自己的事。

  “孩子,苦难不是勋章,阻碍你身体正常吸纳知识表达内心的都是毒药。我们崇尚让艺术更珍贵的努力,但要拒绝一切伤害自己的东西。”

  ……

  尹东涵并非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相反,他太了解自己了。

  他习惯于以一种压倒别人的悲剧英雄心态学音乐,就像是奥林匹斯山上的忒斯庇斯,高奏着苦楚又神性的山羊之歌。

  尹东涵望了望杨舷,后者还是眸中带着关切,他云淡风轻地笑笑:“恐怕这作风一时半会不太好改过来。”

  “怎么讲?”

  尹东涵长舒了一口气,挽了挽袖子,将两只手整个展示出来,置于杨舷眼前。

  他终于打算把这个隐藏了很久的秘密告诉杨舷。

  “你好好看看我的手,能发现和正常人的有什么不同吗?”

  杨舷摸不到头脑,茫然地摆弄着尹东涵好看到堪称艺术品的双手,第一眼就发现了卷着创可贴的小指。

  “那是我几天前练琴不小心刮到的,和它无关,再看。”

  杨舷再看,就再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钢琴起源于欧洲,琴键的宽窄自然也是依照欧洲人的手长设计的,而亚洲成年男性平均也就能跨九度十度,少有十一二度以上,过小的跨度不仅会限制曲目的选择,而且对手指的灵活性也有不小影响,所以……”

  话音未落,杨舷恍然将尹东涵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仔细观察了他的虎口:还留有痕迹的疤痕分明可见,从拇指的第一关节下方一直延伸到指根……

  这还是修复之后的样子,难以想象刚开始这么长这么深的伤疤会是个什么可怖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虎口是不能切的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