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举着红色绒绸面的奖状站在讲台上,在语文老师温柔的目光中向同学们鞠了一躬,伴着久久不止的掌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
“杨舶,连阳一中大吗?”
“作文比赛是怎么比的?是一群人在一个教室里一起写吗?”
“杨舶…”
……
周围同学趁着任老师和班主任在门口谈话,七嘴八舌地朝杨舶问道,甚至有人想从他手中抢过奖状来看看。
杨舶将奖状随手递给了旁边一个伸手够奖状的同学,刚想开口,班主任就迈回了教室。
迈出教室就是和任老师笑脸相迎,迈回教室就是对着学生板着个脸:
“有些同学啊,得了奖是件好事,但是也要全面发展,偏科是要不得的,光一个语文好,或者具体点说,光一个作文好,没必要太过雀跃,还是得……”
可能铃声也听不下去,卡着班主任意犹未尽的点儿响了,她也只能恹恹作罢。
“就雀跃就雀跃!气死你!作文拿市金奖就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刚才拿奖状的那个同学向班主任走的方向做了个鬼脸,把奖状还给杨舶。
“就是,她除了会内涵别人还会干什么?”
……
同学你一言我一句的为杨舶打抱不平,萦绕在杨舶耳边,也没经过他的大脑。
“对了,杨舶,你哥哥是不是最近去了天津比赛,也拿了个金奖?”
杨舶小有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我堂姐也去了,在那个获奖名单上看到了你哥哥的名字。”
杨舶笑笑回应着他,望向校门口,模模糊糊地看见一辆银灰色面包车停在马路对面,他妈妈站在掉漆保险杠前的马路牙子等他。
我爸回来了?
杨舶没来得及和同学们说再见就飞奔出校门,手里擎着奖状:“妈妈!”
杨舶妈却显得反常的淡定,甚至是淡漠,招呼着杨舶去后排坐着。
“你们怎么今天都来接我了呀?”杨舶先给书包丢上车座,再爬了上去。透过后视镜确定开车的那人真的是他常年在外地的爸爸。
他的问题没有回应,但这并不能打消他刚获金奖的喜悦。
黑瘦黑瘦的小手把红绒绸面的奖状往前递了递:“我作文比赛是金奖,快看啊!”
“嗯,挺好的。”
杨舶的小手在空中悬停着,半晌才默默地收了回去。
他不明白是为什么,只有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小小的心里生根发芽。
车后座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却有种遇见强烈的逼仄在扩散。即使开着窗,流动的风穿过车堂,这种逼仄也无从排解。
黑压压的云环在远处苍青色的山头,围上了最后一点余晖。
杨舶无处安放的小手抱紧书包,他望向窗外掠过的树与楼——是他没见过的模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带到了这不熟悉的街道。
“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杨舶怯怯的问了句,他确定这不是回家的路。
当然,他没有得到答复。
……
直到他踩上青石灰色斑斑驳驳的地板砖,消毒水的气味和各种仪器滴滴答答的机械音悖着他的意愿,强行闯入了他的鼻腔耳膜。
“杨正鸿的家属是吗?这边。”
杨舶被挡在他爸爸妈妈的后边。病房的门开了,他也只能艰难地向里望望。
“已经是晚期了,现在已经出现胸腔积液,而且肿瘤已经在全身多处转移了……”
“那大概还有几年?”
“这个真的不好说……要不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爷爷……爷爷……
医生在门口和杨舷爸妈小声碎语,杨舶听不清也不想听清。
他碎步跑到病床边,定睛,但不敢承认白色被单下干瘦的小老头是他的爷爷。
为什么?为什么过年的时候还一切正常?这才半年,为什么?
“爷爷!”
杨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想去牵就在他眼底的那只手,但它现在干瘪僵麻,皮包骨的手背上遍布着横横纵纵的青紫血管。高挂床边的吊瓶,顺着针管滴滴下落,被缠在手背上的胶布遮挡了它们后半程旅途。
病床上的老爷子似乎也看出了他可爱的小孙子的难处,笑呵呵的,用不输液的左手摸了摸杨舶的小脑袋:
“哟,我小乖孙来了。”
刚拿了作文金奖的小才子欲言妄言,干说不出一句话,可眼泪却是扑簌簌地下掉。
“不然还是联系小王那边吧,提前看看风水什么的——你们家那边也没有祖坟什么的吧?”
“咱爸不是说要海葬吗?公墓还是别了吧。”
“海葬像什么话?古话那叫挫…再说还要办手续申请什么的,也不容易。”
“你也有老人,你也有这么一天,都是前后脚的事,都这种时候了,怎么就不能依着点老人家的想法呢?”
……
“好了好了,这些话不适合当着老人家面说……”
医生最后的那句话直接冲破杨舶幼小心灵的最后一道防线。
为什么?为什么要当着爷爷的面商量这种事?为什么?
杨舶的眼前因为满眶的泪水而模糊,他颤抖着伸出小手捂上爷爷的耳朵。
肺癌晚期的人,感官的敏感程度会下降不少。
病床上的小老头僵僵地抬手,抚摸着握在自己耳朵上的小手手背,满脸幸福地向杨舶咧嘴笑。
“患者家属,这…咱们出去说好不好?出去说出去说……”
杨舷爸妈被医生请了出去,医生在走时还随手带上了门。
杨舶缓缓地把小手放了下来,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得声音太大。
“小乖子,你哥哥呢?……哦,对啊,我们跟他保密来着。……”爷爷笑呵呵地自言自语
“我哥…我哥他不知道的吗?”
杨舶的书包肩带只是松垮的套在他的肩头,并不牢固,书包便因他颤抖着突然垂下的肩掉落下来,侧面网兜里的水杯触地,发出响亮的一声。
老爷子笑笑,声音里像进了沙砾,磔磔的不再清澈:“你哥哥有个非常重要的演出,他上周才和我说的,对他特别重要,咱们不能打扰了他准备,我都和你爸爸妈妈说好了的。”
“可是什么演出能有那么重要?”
老爷子将杨舶拢了过来。杨舶的头埋在白色被单里,呜呜咽咽地哭,直到他面前的被单洇湿成一片。
“好啦好啦,”老爷子用不输液的那只手顺抚着杨舶的头。
小学男生剪的飞机寸头摸起来并不是毛茸茸的,但老爷子还是温柔至极的,一如之前杨舷和杨舶在他膝上各枕一边时,他抚着两个小脑袋看星星那样。
“你头发和你哥哥不一样,他头发软,滑溜溜的,你头发硬,所以你会是个坚强的孩子吧。”
杨舶不想枉了他爷爷的一片希冀,抬起头向上抹眼泪。
“你可不能告诉你哥哥,这是我们之间说好了的秘密。”老爷子脸上的表情丰富而刻意,就像是要在黑云压城的迟暮气氛里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你可以保证不说出去吗?”
杨舶哽咽,他不敢开口说话,他怕一开口就是难以遏制的哭腔。
“必须保证。”老爷子艰难地笑着替杨舶答了。
刚才一下说了好多话,老爷子有点累了,伸手揪了揪竖靠在床头的枕头,向下躺了躺,双眼愣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半晌过后。
“你还记不记得,有个跟你哥关系特别好的同学,之前还来咱家,他叫什么来着?”
“我干哥,他叫尹东涵。”
“哈哈,都叫上干哥了。”杨舷爷爷双手交叠着,放到身前,又过了半晌才开口:“那你有他的电话吗?”
“我应该是有的,我找找……”
杨舶拉开书包翻笔袋,大开口的书包倒在地上,里面的书和乱糟糟的卷子斜躺着。
他从笔袋夹层里抽出了一张便签条:“找到了。”
杨舷爷爷指了指床头柜上放的纸笔:“写…写那。”
“哦,好。”杨舶照着便签条誊写了一遍。
那支黑油笔并不好用,动不动就断水,还要再描上几笔。没有任何东西垫着,直接贴着桌面写字的笔划也是轻而细。
杨舶为了爷爷能看清,又加重描了几遍,所以这段时间很长,长到杨舷爷爷的目光可以周游一圈杨舶躺在地上的书包。
在一堆卷皮翘边的书本练习册之间,他一眼就被一个红绒绸面的东西吸引:
“你包里那个红色的是什么啊?”见杨舶合上笔盖,杨舷爷爷问道。
“那是我作文比赛的奖状,是市级的金奖。”杨舶把奖状从书包里抽出,在床头柜的花瓶下寻了一处地方放了上去,也同时压住了写了尹东涵电话号的那张纸条:“要不我就把它放在这儿吧,而且我哥也拿了个金奖,还是个大奖杯。”
杨舷爷爷笑意盈盈地望着奖状和旁边的杨舶,“荣誉证书”四个烫金正楷字发着影影绰绰的光。
“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附中食堂后身的小竹林——
杨舷和尹东涵两个喜净的人总是会端着餐盘到人少清静的小竹林里吃晚饭。
夏夜的风习习清凉,竹林里除了蚊虫较多之外少有弊端。
啪——
杨舷拍着眼前一闪而过的重影。未果,悻悻作罢。
“这飞虫太多了,要不我们下次还是进去吃吧。”
“行,只要你不嫌吵。”尹东涵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杨舷挥散了耳边不时凑过一阵的虫鸣声,低下头,喝了口汤,有意无意地揽了揽缠在勺子上的鸡蛋花:“我一直以为时候还早,这转眼就到六月中旬了,下周我们就要上台了。”
“放轻松点,以我们最近几次排练的效果来看,正常发挥应该不成问题。”尹东涵将桌上摆着的七零八落的碗碟摞起来,简单地收拾了收拾桌子:“如果你要实在放不下心,要不加长点排练时长,我和学校申请一下不上下午自习?”
“不要不要不要,”杨舷放下碗,煞有介事地看着尹东涵:“我最近身体不太行。”
“你怎么了?”
见尹东涵真的严肃了起来,杨舷讪讪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就是前几天有一阵动不动就头疼,劲上来之后那头就跟要炸了一样,在楼顶‘打地铺’那天最明显……但也就那几天,现在没什么感觉了。”
尹东涵也没细听杨舷这又当又立的长篇大论,他只记下了“我头疼”这三个字。在杨舷说话的同时,滑动着手机屏幕,将一张满是主治医师头像和时间的页面呈给杨舷看。
“这什么?”
杨舷一头雾水地接过手机,看见那一屏幕的白大褂秃顶老头和鸟窝头老太太清一色地朝着镜头笑,就知道这是一般人很难约到的专家号。
“周末带你去医院看看,你挑个时间吧。”尹东涵将屏幕往下滑,滑示意杨舷底下还有。
不管怎么滑动,大标题上“神经科”那仨字都赫然在目。
“我不要我不要不要不要……”杨舷给手机扭了个个还给尹东涵:“我不去医院,万一真查出了点什么,我可接受不了。”
“你这不是掩耳盗铃吗?”尹东涵还是郑重其事的。
“哎呀不要,东涵~师哥~”杨舷被他自己这动静恶心够呛,他就不信尹东涵能忍得住让他说完。
“说不定就真的是练习太久,一直盯着谱子看累的,而且最近真的没有感觉了……我真的不想去医院,感觉那医生盯着我,我没病都能被盯出来仨病,师哥啊~”
杨舷这声缠绵宛转的“师哥”属实是很招睐,在竹林里常驻的那几对小情侣都不由自主的向这边投来看戏的目光。
尹东涵“清者自清”地危坐在那,向他们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行行行,不去医院,不去。”
尹东涵连哄带劝地让杨舷小声点,比噤声手势的同时还拇指外翻着指向旁边几桌,用手语说着“旁边一堆人在看,你先消停点行不?”
杨舷见好就收,向尹东涵得意地笑,再接着埋头喝他剩了个底儿的那口汤。
“你要再有不舒服的感觉一定要告诉我。”
“嗯。”
病房里——
又是一个明媚的下午,正午后的两点左右,阳光正烧灼。
护工轻步走进屋内,拉上了窗帘。
窗帘是蓝色的,拉上后屋内顿然变得清凉。风拂得窗帘微微摆动,连带着映在白墙上的影,像是置身高原上不封洞的咸水湖,湖水冰凉,澄明如镜。
感受到了光线的变化,杨舷爷爷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关节与关节间变得越来越僵硬,现在连扭头翻身都成了婻楓件难事。
护工不知道杨舷爷爷已经醒来,来到床边给那一方小床头柜收拾了收拾。
“小心着点,那花瓶可沉 。”听到护工拎起花瓶时与柜脚相撞的叮咣一声,杨舷爷爷小声提醒了句。
“您醒了呀。”护工姐姐二十左右的年纪,挂着那种温和有耐心的笑容。
“刚才就眯了一会儿,也没睡太沉。”杨舷爷爷向摆在柜上的奖状努了努嘴:
“看那奖状,我小孙子的,作文比赛是金奖!我还有个学音乐的大孙子,前两天也得了个金奖,上天津比的赛呢!”
护工笑呵呵地听着老爷子满眼幸福地讲着两个宝贝孙子,她又发现了压在奖状下写了电话号的纸条:
“哎,这是什么?”
“那个千万别丢,我等挑个周末,还得打给他呢。”
“哦,这样啊。”护工又将纸条稳稳地压回去:“那您什么时候想打电话可以随时叫我,我可以帮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