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东涵见着杨舷畏手畏脚,极不自在地在热情店员的裹挟下进了试衣间,不觉发笑。
他暗慨:看来以后得多带杨舷出来见见世面。
他从镜前走开,踱到大厅沙发那坐下。
留声机上黑胶碟片的乐曲换了一首,音符曼妙缠绵,忽断忽续,透明复杂,像是骤雨中水珠,沿着蓝色的窗玻璃淙淙而流
——是拉威尔的《水妖》尹东涵一直很喜欢的曲子。
尹东涵微靠在暄软的沙发靠枕上,使自己不那么紧绷,也不至于全然散漫。
他伸手拿过刚才杨舷递给他的还有半杯柠檬水的玻璃杯,随着留声机那头“水妖”呢喃的低语摇着,杯沿就置于唇边。
他悠然地摇着杯身,像是将要品尝八二年的拉菲。
“尹先生,”精致盘发的女店员见他如此这般:“要不我再去给您换一杯?”
尹东涵手中停驻下来,也并未因自己刚才因耽于乐曲而做出的奇怪行径被旁人发现而尴尬,仍是泰然自若地平淡婉拒道:
“不用麻烦了,我就喝一口。”
他双唇附上杯沿,巧合然与杨舷喝过的那个位置完全交叠重合。
冰凉清新的柠檬水进入他的咽喉。
像是在朦胧旖旎的睡梦里,水精灵飘在耳畔,散播着呢喃低语,犹如忧郁而柔和的歌声,忽断忽续……
留声机上的黑胶碟片转了一周又一周,乐曲与行至尾声,声音毫无征兆地乍然凝滞。
在这间隙中,门轴转动,在停驻的旋律中格外突兀。
尹东涵至时抬眼,几乎与杨舷的开门同步。而后者怔然,站在门前,不太自信地与对面的眸眼四目相对。
尹东涵的眼睛翕乎了一下,他见他正对面、和他隔了半个大厅的杨舷被包裹在挺括的礼服中,始终囿在门块内,逡巡不前。
迎着尹东涵的目光,杨舷双颊连着耳根一片炙热,顾左右而言般的,他讪笑低语:
“这衬衫夹套在我大腿根上有点不太舒服……”
他想调整调整,但不知如何才能以体面美观的方式触碰到西装裤下的环套。无所适从的指尖,只得在面料上摩挲几番后仓皇作罢。
“你过来,你站那么远我怎么看?”尹东涵移开视线,带着避重就轻的意味,看着镜中的自己。
杨舷在尹东涵的“教唆”下,也站到镜前。
初显棱角的少年尚不能驾驭好成熟的西装,清澈澄明的杏眼和和稳重优雅的燕尾服碰撞出另一样的火花,全然不同于尹东涵那种浑然天成的美感。
杨舷望着镜中的尹东涵,见他也正堪称仔细的打量着自己:
他眸光在杨舷身上凝驻了许久,在看礼服也好,在看杨舷也好,都让被打量的那人心头沉顿且余韵良久地一颤。
就像是血珠沁入木刻,残余一抹殷红……
杨舷又将腰身挺直了几分,让在他身上略显宽大的上衣尽可能地合身一点。
“尹先生,您有打算了吗?”店员殷勤地笑着,端着手来到镜前“:其实对比来看的话,您朋友杨先生这件从设计到做工能更精致一点,我们采用了……只是杨先生比较清瘦,肩膀这个地方不太能撑起来,但我们是高定嘛,您最后要是敲定的话,是不会出问题的。”
“好。”
……
之后,尹东涵又和那店员在大厅左边的房间里谈了点什么。
杨舷没有跟去,仍在镜前欣赏着他借着尹东涵的光才有机会试上的不太合身的礼服。
刚才他和尹东涵一同站在镜前,二人黑色的燕尾服……那种比肩感,像是在不到须臾的片刻里有着什么魔力似的,深扎进杨舷的心底某处:
也许我总会和他一起并肩站上舞台,像刚才那样;也许有一束光是为我们打的;也许我应该等那束光……
……
“先生,麻烦抬一下手,谢谢配合…”
裁缝手持软尺,在尹东涵周身比量了一番又一番。尹东涵也是默默配合着,与那裁缝也没多少言语上的交流。
留声器置于大厅,关上房门后,曼妙悠扬的古典乐也无津入室。
房间里静得出奇,只能听到裁缝忙碌于尹东涵身前身后的脚步声。
厚皮鞋跟有节奏地落到地上,延宕错节。
杨舷靠在半人高的柜台上,与正在量体婻楓的尹东涵保持着一种既不言远也不得近的距离,好奇的目睹高定的流程。
柜台抵在杨舷的后腰际,这种恰然的高度让他半倚的姿态显得放松却又不过分散漫。
裁缝解下缠在尹东涵腰间的水平中腰带,迈出工作区取毛壳。
尹东涵也是抓住这罅隙一样的片刻,放松了下。他偏过头看了眼杨舷,嘴角向上弯了弯:
“你拿这种眼神一直盯着我干什么?”
在尹东涵这,杨舷那些反常举动根本无所藏匿,只是从目的趋向的角度考虑,尹东涵想不通什么,也就没有对杨舷的芳心暗涌多加揣度。
但中和了最近发生的诸多种种,包括他自己,包括杨舷……尹东涵也不傻。
无所适从感,像海雾一样包裹着他,劝他不要因着片刻的恍惚而失掉心声。
因为几乎在所有关于美少年的传说里,主角都在啼笑皆非、悲喜交集的荒谬错扼中,仰头向上苍祈求赦免……
杨舷垂了垂眼睛,眼下弯出浅浅的卧蚕:
“东涵,你知道刚才,就我们一起站在镜子前,我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吗?”
尹东涵深切地感到心头猛地一颤,不知从何而来的意念告诫着他不要自乱阵脚:
“想什么?”
“我在想,”杨舷语出半句字先笑了,忽闪了一下他的长睫毛:“我在想等你以后结婚了,我去给你当伴郎,绝对合适。”
尹东涵嗤笑一声,因精神紧绷而略有僵持的脸也随着笑声放松下来: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会想我们以后一起站上什么舞台、参加什么比赛……为什么是伴郎?你都在想什么?”
“主要是,我‘穿上龙袍不像太子’,好几万的东西,让我穿上跟学校那压箱底演出服没什么区别。”杨舷朗然一笑:
“至于为什么是伴郎,我就觉得,当花童吧,我又不舍得我这垫三厘米增高垫勉强上一米八的身高…我还可以带着梁广川他们一起,伴郎团哈哈……”
“你还是当花童吧,再拉个琴,去技惊四座。”
“那不行,那我不就抢了新郎官的风头了吗?”
尹东涵挂着莞尔。带着尾戒,并且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打算摘的他无法就着杨舷天马行空的想象再发挥点什么,只是淡淡评了句:
“想的真远。”
“终身大事不得提前考虑。”
杨舷戏谑着,见尹东涵不再接话,便绕道放着量体工具的小台前,自顾自地摆弄着软尺。
耐不了缄默,又打算另开个话题:“不过东涵啊,”
“嗯?”
杨舷放下软尺,摆出个只在尹东涵面前才能摆出的坏笑:
“我本来在家好好练着琴呢,就这么被你叫出来帮你试衣服,你是不是,也该犒劳犒劳我?”
尹东涵斜睇他,微笑不语。
“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师哥~东涵师哥……”
杨舷好久不以“师哥”这二字单独称呼尹东涵了,今天冷不丁来这么一出,还是以这种语调!
尹东涵的单方面心理表示用俩字可以高度概括:
难办。
尹东涵笑叹一声:“那你说吧,要我怎么犒劳你?”
门开了,又轻轻合上。裁缝带着毛壳进了房间。
杨舷见裁缝要给尹东涵试毛壳,识趣地躲到一边。
尹东涵的目光在杨舷的眉眼间反复横跳,刻意使坏地编导着一部精彩大戏
——毕竟《断背山》《墨利斯的情人》《春光乍泄》看了不下三四遍的尹东涵同学对那种东西还是能多少懂点……
尹东涵沉沉嗓子,让声音比往日的更低沉磁性些:
“你还没说呢,要我怎么犒劳你啊?”
裁缝小哥抬眼,以肉眼可见的愕然神色在面前这位尹先生和尹先生对面的那位先生之间来回打量——职业素养都救不了的那种。
杨舷嘴唇翕张,想开口辩解什么,但突然想到,这种情形下,貌似说什么都会有“调情”的影子。
他只觉得他的声道正处于一个敞开和闭合的叠加态,能听到嗓子眼里隐隐挤出来的干哽声。
没想到东涵师哥还能开出这种玩笑……他怎么看这种东西啊?他怎么连这都懂啊?!
杨舷涨红了脸,低头打字,片刻后将手机屏幕呈示给尹东涵:
出!去!再!说!
人来人往的五层商场——
瓷白色调统一的装帧并不显得人多嘈乱。二至五层中央贯通,水晶串珠长吊灯在中间垂挂着,琳琳琅琅,精致简约地透露出高级感。
尹东涵敞着大衣,一手搭着杨舷的外套,抱臂倚在扶栏上。
面无表情,甚至有点无语地看着杨舷一从高定西装店出了就兴冲冲地扎进奶茶铺;面无表情,甚至有点无语地看着杨舷提着两杯“犒劳”,满眼雀跃地出了店,蹦蹦哒哒地向他跑过来。
“呐,这是你的冷萃,死苦,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喝的。”
杨舷递给尹东涵一杯,顺手取回他让尹东涵帮他拿的外套,又和尹东涵找了个长椅坐下。
尹东涵借过杯身,也没着急喝。他看着杨舷捧着杯抹茶奶绿,上面还附了层可可爱爱软软萌萌的奶盖…神情微妙又欲言又止。
杨舷也不着急喝,先给杯子找了个平一点的地儿“恭恭敬敬”地放好,两手倒腾了一番外套,让它呆在不碍事的地方,再“恭恭敬敬”地捧起杯身。
“不是,这就是你说的,嗯……‘犒劳’?”
尹东涵捋了捋大衣上的褶:“这商场这么多奢侈品专柜,我还以为你要狠狠宰我一顿……你就这么好养活?”
杨舷从裤兜里抽出小票,扫了一眼:“他家也不便宜,就我这一杯都好40了,我要告诉我妈花了38块5买杯奶茶,她能整‘死’我!”
“行,行行……”尹东涵干笑几声,思前想后,无话可接,撕开吸管套,准备喝他那个“死苦”的冷萃咖啡。
“唉等等!先别插,我拍个视频。”
杨舷也撕开吸管套,将手机横屏过来,打开相机:“我喊三二一咱俩就一起插吸管。”
尹东涵不明所以,还是极力配合着杨舷,将吸管头垂放在腹膜上方,等着“调度室”倒计时的发号施令。
“来,三、二、一……”
——一声清脆的声响过后,杨舷录好了视频,喝着抹茶奶绿,看他的录制成果。
“你刚才那是拍什么呢?”尹东涵吮了口冷萃,饶有兴趣问道。
“这个。”杨舷切了个他收藏的奶茶插吸管卡点转场的短视频:“现在拍这个卡点可火了。”
尹东涵摇头笑笑,总会被杨舷这些奇奇怪怪的脑洞折服。他摁亮手机屏看了看时间:
“你一会还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我看现在也下午了,要不先带你吃点东西,再看个电影?”
杨舷抬眼一怔,咬了咬吸管:“不……不用了,我告诉我爷爷说我下午就回家的。”
“这样啊,”尹东涵眼神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但并不自知的神色:“行,那我一会就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