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舷一直在琴房里等尹东涵,万分焦急到他都不知道他在焦急什么。
门轴转动,尹东涵推门而入,顺手抖落肩头的雪,将大衣脱下叠好。
“东涵。”杨舷见尹东涵反常地缄口不言,一时摸不到头脑,不由得产生了些不妙的想法:“你…你不会答应了吧?”
“想什么呢?”
尹东涵哂笑了一声:“怎么,你担心我把自己安排出去?”
杨舷暗暗松了口气:“那你那么久都不上来,在干嘛?”
“我记得,有人说过你社恐,刚才看也不像啊?”尹东涵不答反问:“怎么回事?”
“我……”杨舷搞不清楚为何尹东涵突然转了话锋,就着话题讪笑解释道:“我才没呢,熟络了之后就会发现,我这个人,说话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尹东涵眼角因笑意而弯了弯,一脸“你也就在我这儿这样吧”的表情,坐回琴凳前:
“你和我当年一样。”
“啊?”
杨舷拉开椅子坐下:“你不才十七吗?这话说的你像七十岁的老头怀念青春一样。”
尹东涵未做理会继续道:“那时,也有不少人跟我说过,也包括我爸妈,说我这种性格,未来少不了吃亏,改掉后会过得更轻松些。我听劝,戒骄戒躁,于是呢,就有了现在你面前的这个还算温文尔雅的东涵师哥。”
杨舷抱臂,一眼高一眼低地望着尹东涵:“东涵,你这是在说你曾经是个‘愣头青’,还是在暗示我刚才是个‘愣头青’啊?”
“哈哈我的首席啊,”尹东涵肆无忌惮地大笑:“我可没这意思。”
杨舷见尹东涵放下身段笑成这般,不觉为之动容。他知道今晚这琴是练不下去了,不如索性畅快地再聊聊得了。
“但我还是更好奇那个‘愣头青’尹东涵的故事。”杨舷把椅子搬到钢琴侧面,好近距离听这难能一闻的“一手史料”。
“行吧,”
尹东涵垂眼笑笑:“我其实才来附中不到一年,高一上半年的一大部分我都在连阳一中…是的,就是那个所谓的市重点。”
“那你为什么要转学?那不好吗?我妈可想让我去了,虽然我中考分也不够。”杨舷支颐,眨巴着眼睛。
尹东涵并没有因杨舷的中途打断而感到不满,淡淡继续道:
“我和那的教导主任大吵了一架,他对我、对我的爱好、对我的选科、对我的同学,甚至对我的家人都问候了个遍,我那时‘天生反骨’,不惯他毛病,骂回去了。”
杨舷边听着边惊愕于尹东涵竟能平静地说出这些光听着就叫人火冒三丈的句子。
同时,杨舷一阵恍惚感。
快要被遗忘的记忆碎片开始堆叠,一股难以言说的熟悉感涌上来……
“为点啥啊?”杨舷随手摆弄着琴旁的绒布。
尹东涵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因为我在学校弹琴,‘勾引女生’,可笑吧,最可笑的是那天连阳一中的礼堂租给了市里当比赛场地,钢琴搬到大厅还是为了营造艺术气氛。”
“礼堂”
“比赛”
“教导主任”?
杨舷放下绒布,心里的那个猜想,今天确定他说的他也……
“那我是不是之前就见过你?”
“?你到连阳一中比过赛还看到我了?”尹东涵目光一顿,还迟疑了半刻。
他也曾在见到杨舷的第一眼就有和杨舷见到他时如出一辙的恍惚感。
“……我是,我还撞到你了呢……”杨舷对上了尹东涵的眼眸,所有的疑念化成了坚信:“我是那个散了一地谱子的…那个《凤凰序曲》的首席!”
杨舷和唐融斗琴的那晚,尹东涵也有在宿舍窗边看过全程。
当时,杨舷以《凤凰序曲》摇来了管乐跟他合奏,大败唐融。那时尹东涵就好奇,杨舷怎么也会弦乐版的《凤凰序曲》
……
“原来我们这么早就见过面了。”尹东涵笑了笑,还故作正式地正视着架上的乐谱:“你也是,我为数不多的两次失态全让你撞见了。”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看的……”杨舷手里也不闲着,取了点琴油擦琴:“不过你就这么毅然决然地放弃了重点高中,不可惜吗?”
“不可惜。”
尹东涵字字掷地有声:“一方面我实在忍不了被‘莫须有’的理由歧视;再者,就像我刚才对谢冰妍说的,我要练琴,我要出国,我要考柯蒂斯,我要登上更大的舞台。艺术生就该去艺术院校,那里有自由的灵魂,有理想,有热血,在普通学校里,你只会是叛逆奇怪不务正业的无所事事之人,当他们践踏你的理想的时候,你反击,还会被冠上桀骜不服管的标签。”
尹东涵凝眸于眼前的谱子,目光中锁着五线谱上一串fff的渐强符号,脑海中辉煌的万千种种一掠而过。
“柯蒂斯?考上就是郎朗的校友!你加油啊。”杨舷由衷地祝福着,但还有些问题一并问出了口:“那这么看来,在连阳一中的那些不好的回忆,也是在变相地激励你啊。”
尹东涵轻笑,摇了摇头:“我弹琴从来不是为了向什么人证明什么,虽然当时我也有着想自证的念头。”
尹东涵又回想起了自己那时甩下一句“您尽管拭目以待”便拂衣自去的又非又拽的模样,不禁莞尔。
“但我之后独自想了好久,根本没有必要。向高处走,是我与生俱来的趋向,与任何人都无关。”
尹东涵看了看一旁听得入迷满脸写着“灵魂已得到洗礼升华”的杨舷,悠然的开口:“你呢?我还想了解了解你的故事。”
“我的话啊…”杨舷抬起支在钢琴侧边上的胳膊肘,眼神微微左偏,思忖着:“可以简单的概括成,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脑子一热?”
“嗯?”尹东涵侧目浅笑着望向杨舷。
杨舷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表情不似刚才的轻松,仿佛回忆起往事是那么劳神苦思的大工程一般。
“其实我小时候一直和我爷爷生活,后来我有弟弟,之后才和我妈一起住。我爷爷是个很有趣的小老头,画画、养花、拉琴、钓鱼,有栋房子,面朝大海,还把院子装饰成了莫奈花园一样,所以我小时候生活的特别快乐。我有一天,见到有人在清晨的海边站在礁石上拉琴,我就突然爱上了这个乐器的音色,她特别有生命的鲜活感,就像是半藏于雾霭中的朝阳、出现了丁达尔效应的林间、向阳而生的花,和一望无际的原野。”
尹东涵欣赏着杨舷挂着陶醉的笑容的脸,目光注视着,温柔似水。
他心也跟着杨舷喜悦。杨舷还从未跟任何人提到过他爷爷,以及这般故事。
“所以,最开始是你爷爷在做你的启蒙老师?”尹东涵侧过身,看向绕道窗边的杨舷。
“嗯……也不算,但是那时候我和他说我想学小提琴,他就给我请了老师,也不管我妈反对全力支持我,还天天陪我练琴呢。”
杨舷顺手扶在窗台上,看着窗外,凝眸于一片飘飘然的雪花:“我爷爷说,人活着,总要有点爱好吧,单纯喜欢的,无关名利的。”
尹东涵眸光闪动须臾,但在他长而忽闪的睫毛的掩映下,没能被捕捉到分毫。
杨舷的话他不可置否,口上喊着要练琴、要出国、要向高处走,但这一切的源头也是他对钢琴这一乐器的热爱。
可他还是心头一紧,似是后悔刚才说出那一大段看似慷慨激昂但将他那点功利心暴露无遗的话语。
“杨舷,”尹东涵轻咳一声,将刚才那番思绪强行从脑中移除,云淡风轻地转向杨舷:“你刚才说,你妈妈反对,这真少见,谁小时候不是被逼着练琴的…我那本《车尔尼599》现在还是个缠满胶带的模样呢。”
讲到这,尹东涵自己都笑了笑:“所以为什么会反对啊?”
“就……她觉得拉琴没有未来,学音乐什么的,哪有好好学文化课考大学来的实在。”杨舷映着雪光的眸子闪动着,故作轻松道。
时光回溯,空间交叠。
几个月前——
杨舷还是刚中考完不久的中学生,宅在家里,躲在房间里看书。
“唉,杨舷,你这怎么登不上去了?”
杨舷妈盯着电脑屏幕,一遍遍刷新着录取结果。几番未果后,向房屋里的杨舷喊呼。
“我查完了,就把号锁死了。”杨舷想在屋里回应道。
“查完了怎么不告诉我?死孩崽子!”
杨舷妈“啪”得合上电脑,门都不敲直接闯进杨舷房间:“怎么样?连阳一中,还是连师附?”
杨舷平静地将书翻扣过来,从抽屉中端上来两张硬壳卡纸,不缓不急地摊展在桌面上:
“这是连阳音乐学院附中的录取通知书,这是开始典礼上的节目邀请,我是校考第一录取的,也是文化课第一。”
“我管你第不第一的!你这死孩崽子怎么偷改志愿啊?”杨舷妈正要抢夺录取通知书,却被杨舷抢先一步收走,只能干敲桌子大吼。
“是我在中考,是我的志愿,是我要上学!这也叫偷吗?”
……
杨舷将这些讲给了尹东涵,见到他平静的脸上表情不断更迭,故作轻松地笑笑:“然后,你就在这里,看到楼下小树林里练琴的我了。”
杨舷拍了拍窗台,靠在他们初见时尹东涵站的位置,翘起拇指向楼下小树林的方向指了指。
“你这还算是力排万难了。”尹东涵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干笑了几声:“那你未来有什么打算吗?出国,还是留在这?”
“我没仔细想过,只要不留在连阳就好。”杨舷深吸了口气,将一切闪过脑海的杂乱无章的负面情绪清除:“可是我还不想和我爷爷分开太远,还有杨舶。”
尹东涵一直认真听着,目光也是温和的,没有一刻不落在杨舷身上。
他一直顺心顺意的成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作为独生子,他可以不考虑一切杂事,大胆放肆地追求他一切想要的,自信从容地与这个世界对话。
也正因如此,尹东涵也在以杨舷察觉不出的方式,小心呵护着他,尽量至少让那种固然的参差感在经过深思熟虑的话之后伤他少些。
尹东涵思忖片刻:“也好,不走太远,但也能出去看看。”
“我也是这么想的,正好留着杨舶在连阳,继续和我妈斗智斗勇。”杨舷笑了笑,将手掌平支到面前的窗玻璃上,贴得更近了些。
他看向窗外玻璃上洇出片片水雾,朦胧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