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
礼堂——
同学们陆续入座,按年级的大小,从前往后。
一上午都没见着杨舷的尹东涵趁着这时在熙攘的人群中捕捉他的眉眼,但以一无所获做结。
尹东涵按序入座后,不时地向后张望。他看到了炸着呼呼的梁广川,却没在他周围看到他希望看到的身影。
“同学们,肃静,肃静!”主任凑近麦克吹了几口气试音:“我们年级大会马上开始。”
尹东涵又回头,朝前坐正身子,趁主任还再叙闲言时,低头翻看手机上有没有杨舷的消息,心上仿佛有一方悬石。
“同学们啊,我们进入正题之前先公布两项处分决定。”主任双手支在讲台旁边,贴近话筒:“高一民乐中阮专业的柳双,高二西洋乐中提琴专业的杨浩然,在琴房里谈情说爱,各扣操行分两分。还有高一西洋乐黑管专业的梁广川,萨克斯专业的李文杰,两人违反学校规定,私自更换民乐校服,潜入民乐琴楼内吃自热火锅,将底料和自热装置丢进水池,导致民乐部三楼水房爆炸。潜逃时,故意砸坏楼内监控,并在一楼保安手机里留下二人自拍作为挑衅,各扣操行分三分。高一民乐古筝专业苏澄,协助二人进行上述活动,包括但不仅限于望风,协助潜逃,鉴于认错态度良好,扣操行分一分……同学们,我们学校的校训是什么,‘音乐至善’呐!你们怎么能在本该来磨练青春、提升技艺的琴房里干出这种事来呢?!这种行为,你们对得起贝多芬吗?对得起海顿吗?对得起冼星海吗?对得起聂耳吗?”
……
真是委屈杨舷了。
尹东涵轻笑,向椅背上靠了靠,一个不经意的侧目,发现了门口林风致在向他招手,于是便起身,轻手轻脚弓起身子离开座位。
“老师,您找我?”
“东涵啊,一会儿有个颁奖哈,杨舷请假了,待会儿你就先替他当个首席举一下奖行吧?”
“没问题的老师,不过杨舷请假了,”尹东涵恍惚了一下,语气急促了些许:“他不舒服吗?”
“他没事,他好像是去开什么会了,听他班主任说的,搞得像国际会议似的。”林风致笑呵呵道,捕捉到了刚才略过尹东涵眼下的担忧,欣慰地笑笑:“你俩现在关系这么好了?我刚把杨舷招进来的时候就猜到你俩以后肯定能聊的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尹东涵扬唇轻笑,无声而浅淡的笑容在他脸上疏忽而过,克制而拘谨。
连阳市第二十二小学校门口——
杨舷四下张望,几番都没见到他的“冤种”弟弟,便坐在门口的水泥台上看手机,等着杨舶。
他乘地铁来的,一路上关了流量听歌,再一打开手机,嗡嗡炸出好几条消息,震得直卡顿——是尹东涵的。
杨舷慌张点开,见他的东涵师哥连发好几条问他在哪。找不到人,应是急了,这一会没看而已。
杨舷赶忙挨条回复,又给尹东涵发了定位。
“哥!”
大老远,隔着小孩和家长,杨舶大喊着向杨舷招手。
杨舷看了眼时间,把手机揣进衣兜:“你怎么才来?我见不少家长早都进去了。”
“家长会这种东西,谁早来谁是‘大怨种!’”杨舶见旁边经过一个小女孩,亲昵地挽着她妈妈的手,也学着样子去挽杨舷的手臂:“嘿嘿,哥,你真好,你还真来了…”
“大冤种大冤种,我才是大冤种好吧!”杨舷抽出手,一脸鄙夷,跟着杨舶走进教学楼。
“我昨天刚从海南回来,今天上午才练了不到一个小时的琴,中午就赶到这了,我午饭都没吃。”
“一会带你去撸串!”
“说的好像你有钱似的,最后还不是我结账,你这个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未成年人。”
杨舷跟着他弟弟来到教室,绕过讲台,坐到杨舶的小书桌椅上。杨舶就搬个折叠小凳,靠着杨舷坐到过道,和他们班同学一样。
杨舷坐到那就开始感觉怪怪的,下意识觉得右侧有双眼睛盯着他,他一顿一顿地偏了偏头,像受了惊吓的恐怖片女主角。
余光先与杨舶同桌的妈妈相撞,杨舷咽了咽口水,向她挤出了一个不协调的笑:
“阿…阿姨好……”
那个妈妈也摸不着头脑,转身问她坐在小马扎上的女儿什么情况,一口一个感叹着:为什么你们班同学会有这么年轻的爸爸?
……
杨舷浑身不自在到无地自容,他面向黑板,正襟危坐,无处安放的手放在大腿上,凌乱地揪着裤子…
——觉得别扭,又将双手放到桌上…
——更别扭了,又放了回去,继续揪裤子……
一时间,杨舷感觉自己被周围小孩家长们诧异的眼神包围,就像是他初次登台时拎着小提琴,站在聚光灯下,忘了谱子一样……
“哥,你干嘛呢?”杨舶撞了撞他哥抖着的腿。
“我不知道手放哪?”杨舷向左下方侧身,向杨舶小声嘀咕。
“你在学校上课放哪就放哪啊!”
“我在学校上课手里握着琴,不用找地放手……”
……
“好了,各位家长们,”班主任站到讲台上拍手:“把手机麻烦调成振动或静音哈,我们马上开始了…”
杨舷调静音时正好看到尹东涵“祝好运”的消息,低头凑近话筒回了条语音:“祝什么好运啊,我觉得这得是个‘批斗大会’!”
“哥,你跟谁说话呢?”
“没谁。”
“你处对象了?”
“没!”
杨舷将杨舶歪着的小脑袋扭向前:“好好听讲!”
家长会班主任就半学期的内容大做文章,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
颁奖环节杨舶一个不占,内涵批评时他倒是一个不落。
杨舷以他强大的表情管理能力,强行挂着那张挂不住的脸——
如坐针毡。
如芒刺背。
如梗在喉。
一结束就拽着杨舶,只想赶快逃离现场。
楼梯口拐角处不巧撞上了个年轻的女老师,是任老师。
“不好意思…”
任老师抬眼:“杨舶!你开完家长会啦?”
见杨舶身旁还有个她没见过的少年:“唉,你是?”
“这是我哥哥杨舷。”杨舶又向杨舷介绍道:“这是我的语文老师任老师。”
杨舷毕恭毕敬地向任老师点头,唤了声“老师好”。
反而任老师没有那么拘谨,挂着春光般明媚的笑容与杨舷握了握手:“杨舷!你好你好,你就是杨舶那个会拉小提琴的哥哥对吧?哈哈,他在作文里写到过你,我也好奇得很呢,今天见到真人了。”
任老师的笑声清脆,有感染力。杨舷渐渐放松,他瞥了一眼在一旁奸笑着望着他的杨舶,暂时不与他计较作文的事。
“你们着急吗?不着急的话,我其实想和你单独谈谈。”任老师望望杨舷。
“啊,没事,不着急。”杨舷连口答应,还是摆脱不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就像是身处学生时期的少年们都有的一种感受。
“太好了,来我办公室谈吧!”
杨舷跟任老师来到办公室,轻手轻脚得像是放学被留下的男高中生。
任老师见他拘谨,热情地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下,坐到电脑前的转椅上,双手交叉压,向杨舷的方向扬了扬脸:
“好年轻啊,你工作了?”
“还没。”
“还在读书?”
“嗯,连阳音乐学院附中高一西洋乐部小提琴专业。”
“你是专业的啊,好厉害,以后是打算考中音还是上音?还是打算出国发展?”任老师低头抿嘴笑笑:“好了,进入正题,为什么是你来给杨舶开家长会啊?”
“也许是考的太烂,怕被骂吧。”杨舷浅笑:“毕竟我只会损他几句,也不会像我妈那样骂他。”
“那你们的爸爸呢?”任老师又问。
“我爸,我印象里我都没怎么见过他。”杨舷低头笑了声,像是在自嘲:“我都在怀疑他是不是背着我们干缉毒。”
一个几乎什么不管,一个几乎什么都管。这是任老师对杨舷他家的初印象。
“那你可真是个好哥哥,”任老师应着,倏地想起了什么,打开手机边翻着相册边道:
“这样看来,妈妈经常骂你们啊…这次考试你也知道的,杨舶考的不是很好,主要就是毁在了语文作文上,他是学校唯一一个零分,但是他平时作文写的很好,我不说了,你自己看吧。”
杨舷捧着任老师的手机。
“在我的想象里,那些畸形的夜晚,是我可以藏身的又深又暗的水潭……”
这句题记一下撞入杨舷的眼——这是博尔赫斯《秘密的奇迹》里的句子。
这本书在杨舷的印象里一直被他压在书柜最下层,定是杨舶又偷翻他的书架。
杨舷粗略看了一遍作文,大体讲的是杨舶和他妈之间的矛盾吧,一股文青的玻璃渣子味儿……
杨舷只是扯扯嘴角,谁当年没发疯写过几篇伤痛文学。不过话说回来:妈趁我不在,又开始祸祸杨舶……
“你弟弟文采不错,就是这个内容不太符合小学生。”任老师慢慢拿回手机:“不过你们妈妈和你们关系一直这么紧张吗?”
杨舷眼神恍然一闪。
这怎么形容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