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阳音乐学院附中——
拎着大包小裹的新生聚在门口与家里人道别,大大小小的车也将大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一辆银色的面包车在学校门口处的一片阴凉下停靠,有些开裂的车灯旁边的保险杠已有些掉漆。
车门被拉开,后座先下来了个中年妇女,将原先抱着的拉杆箱搬下车。
“没事没事我来…”
杨舷随后跳下车来,接过箱子:
“妈,挺沉的,给我吧…”
“好好学着哈!”
中年妇女嘟嘟囔囔:“非得来这非得来这…连阳一中哪不好,还是个市重点……还能一辈子拉琴吃饭吗…”
“……”
“哥!”
后座又下来个小男孩,眉眼和杨舷很是相似,把黑色琴盒递给了杨舷。
杨舷接过琴盒,单肩背上,弓下身子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好好学习,别惹事,别去我书房瞎翻那些个不适合你这个年龄小孩看的书。”
小脑袋不情愿地上下点了点。
杨舷站直,调整了下拉杆箱,向中年妇女和面包车驾驶位的方向笑笑:
“走了啊!”
杨舷一手牵着拉杆箱,一手护着单肩背着的琴盒底部,又将冲锋衣的连衣帽子扣上,走进艺术气息浓郁的连阳音乐学院附中。
他在报道处随手选了一个宿舍,利落地办好手续,拎着他的行囊走进宿舍楼。
报道第一天,学生宿舍里也是乱得很。杨舷护着他的小提琴,小心地在一堆喧闹追逐的男生中穿行。
像是在亚马逊雨林划着皮艇的游客,还需时时提防着突然蹿出来偷袭的巨鳄……
“大威天龙!”
一个枕头从他前侧方敞开的宿舍门内飞了出来,给杨舷吓一机灵。
杨舷先是一愣,又看了看房牌号,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竟要在这里过上三年。
他忐忑地走进去。
“梁广川!你看你是不是吓着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
那个丢枕头的梁广川捡回他的“核弹”,毕恭毕散地站在杨舷面前尴尬道。
“嗯…没事。”
“呃…那个,”
梁广川抱起枕头,腾出来一个手:“我叫梁广川,吹黑管的,那个人叫李文杰,学萨克斯的,以后我们就是室友了!”
“我和他一个初中的,他这人就这样。”李文杰见杨舷没什么反应,补道:“不用管他,他有病不是一两天了。”
杨舷动动嘴角笑了笑:“你们好,我是杨舷,小提琴专业。”
说罢,放下琴盒,爬上床板,收拾起来自己的东西。
梁广川呆愣在原地,看看另一边的李文杰,仍不死心套杨舷的近乎。
“哎,那个,杨舷啊,”
梁广川双手撑在杨舷床板穿的铁护栏上,见正摘下风衣连衣帽的杨舷了整了整垂在眉前的刘海,猝地灵光一现:
“没人说你像张起灵吗?”
“嗯?”
“张起灵,小哥,《盗墓笔记》知吧?”梁广川从衣兜里摸出手机,置于杨舷前:“看,你俩气质一样.”
杨舷看向梁广川手机里的照片,显然是没看过这书,半天挤出一句“好”来。
“行了川哥省省吧,别烦人家了,没见人家都不想鸟你。”李文杰瞥了一眼搭讪未果的梁广川,向他丢了个被罩:“过来跟我套被罩。”
梁广川刚到李文杰床下,门口便传来敲门声。梁广川和李文杰一并看向门口
——背着巨大琴盒的古风少年迈进宿舍,卡其色的长褂下摆在他膝盖的位置随意飘动。少年载着金丝框眼镜,中发梳得立立正正。他举止端庄,迎上梁广川李文杰的目光作揖,衣袂飘飘。
梁广川李文杰对视一眼,装的有模有样的向古风少年回礼
“萨克斯,李文杰。”
“黑管,梁广川,敢问公子尊姓名。”
少年笑笑:“免尊姓苏,单名一个‘澄’字,自幼练习古筝,今已十载。”
见苏澄儒雅随和,梁广川便想将他变为自己新的话搭子,主动帮着苏澄收拾行李,嘴上也不停:“苏公子你这…”
梁广川上下扫了扫苏澄:“这穿的是什么啊”
“这是宋制长褙子,汉服的一种形制。”苏澄耐心作答。
“真长知识了…”梁广川暗语。
“唉不过这里开了冷气吗,怎这么冷啊?”
梁广川头向墙角杨舷的床位努了努嘴,苏澄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忽视了个人,连忙跑去补了个招呼:
“同学你好,古筝专业,苏澄。”
“嗯,你好…小提琴专业杨舷…”
“……”
苏澄也一时尴尬,退回梁广川耳边低点问道:“这位杨同学,怎这般冷漠啊?”
“他社恐。”李文杰一边插话。
“如此啊…”
傍晚,食堂——
杨舷还是扣着他那件黑色冲锋衣上连衣的帽子,端着托盘找了个靠墙的三面墙角坐下,解开缠上的有线耳机。
在的前方不远处是梁广川,周围聚了一群人,有仍是常服的新生,也有身着校服的师哥师姐。
梁广川站在凳子上,高出众人一头,自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就他,我告诉你们,全身上下写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进’!而且当时,苏澄刚进来,然后和问了我一句,”
梁广川刻意停顿,卖着悬念。
“你们猜他问我了个啥?我们苏公子说,怎从这么冷啊,开冷气了吗啊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苏澄作为当事人也在一旁忍俊不禁。
梁广川跺了跺凳子,又提高了噪门,想盖过笑声接着说:“还有呢,还有呢!而且,我,梁广川!我一社交悍匪!……”
“干什么呢!饭堵不住嘴!”
“……”
梁广川向巡视的老师讪笑了一下,从凳子子上下来,双手支着桌子继续道:“我一社交悍匪,我跟他讲话,我尴尬癌都犯了。”
“那你这室友说不定跟东涵师哥有共同语言呢。
“别,可别,他两放一块,一周凑不出来半句话。”
“啊?谁啊谁啊?”梁广川好奇心瞬间被激发起来。
“高二钢琴专业的尹东涵,人长得帅琴弹得也好,还特别有钱……他身上那种清冷感啊,我真得会…”
“哎讲着讲着怎么上头了呢”梁广川吃一半瓜干着急。
“他刚来那年,嫌学校礼堂那架琴成音不好,自掏八十万,给学校捐了架施坦威。”另一个女生补充道。
“八十万?!”梁广川下意识搓搓手:“快,告诉我,他在哪,我我我我要勾搭霸总!”
“你可勾搭不到他,钢琴王子当然是泡在琴房啦。不过明天开学典礼有他的节目,你可以贿赂贿赂前排的师哥师姐,跟他们换换位。”那女生笑笑。
“我看成…”
另一边——
尹东涵迎着夕阳走来,映着橙色光线的白衫随风飘着,挺括崭净,他右手插进西裤侧兜,左手持着一摞不薄的谱子,整齐的码在黑色的板夹上。
经过嘈杂的食堂门口,尹东涵扶了扶蓝牙耳机,心中恼于新生的聒噪,加快步伐走向琴房。
门口处,尹东涵摘下一边的耳机,用中指和食指夹住,另一只于将学生婻楓证递给窗口里管理琴房的大爷。
“东涵啊,今儿又这么早,怎么不去吃饭啊?”
“不饿”
尹东涵笑了笑。
——晚八九点钟。
宿舍里,梁广川和李文杰挤在一张床上唧唧喳喳地打游戏,苏澄戴着耳机品茗熏香练字,时不时敲床板示意两个游戏疯子安静一点。
杨舷靠着枕头,闭眼,双手悬空比划着曲子。他一直没将这事告诉他咋呼的室友们——校考的时候,他专业分数第一,开学典礼上表演的请示和录取通知书一并到了他手中。
准备了一个暑假,谱子早已烂熟于心,现在不过是再熟悉熟悉,想找到一个更为合适的情感,不过……
杨舷看了眼挂表,才八点半,也不算很晚。
他起身,顺着梯子爬下床,背起琴盒,悄悄走出宿舍,步调轻得没人能注意到。
门口处,他又看了眼室友们,虽然还是没人注意到他。
“那个,我出去练会琴。”杨舷轻叩上门。
琴房中——
尹东涵冷峻的目光锁着琴谱,剑眉微蹙,他面前这个站满谱架的曲子是《魔王》,是他明天开学典礼上要表演的节目。
他充满着力量感的手砸着琴键,桡关节处连着手侧的那根筋在瓷白的皮肤下明显地凸起贲张。
他双手的控制力强的可怕,整个曲子的强弱起伏和情感色彩在他那嘈嘈切切急切但又颗粒分明的音符下展现得淋漓尽致。
左手小指戴着尾戒,金属反射着琴房里的灯光,随着他灵活的手指跳跃,最终变成残影的一部分。
“师哥,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吗?”
隔壁准备回宿舍的女生路过尹东涵的琴房,敲了敲门,还未等尹东涵应答便擅自开了门。
“你们先回去吧,不用等我。”
尹东涵眸中闪过一丝愠神,但随即被他压了回去,虽然他对即将弹到高潮小节时突如其来的打扰很是不满。
女生失落地“哦”了一声知趣地走了。
“关门。唉…”
话音还是慢了脚步一拍。
尹东涵嗔叹一声,起身将门关严实,回到琴凳上索性休息片刻,轻轻按揉着因长时间跨八度而拉扯得酸痛的虎口和小鱼际。
夜色渐浓,杨舷背着琴盒来到一片离宿舍较远的小树林,树林旁就一栋楼,还只有一个房间的灯亮着。
杨舷不想打扰到别人,也不想让别人涉足他这场与小提琴和月色共赴的幽会。他拉开琴盒,架好琴,拉起《一步之遥》——他为开学典礼准备的曲子。
音符伴着皓月清辉融进旖旎夜色之中。
楼上尹东涵琴房的窗户开着,尹东涵敏锐的耳朵自然而然捕捉到了这阵琴声。他很好奇,也是惊奇。
尹东涵合上眼,纤细修长的双腿自然地微微分开,脚下不由自主地打拍子。他使自己沉浸在旋律中,双手缓缓落到琴键上,等待这合适的时机……
高潮前的第一个乐句,尹东涵按下和弦,自然地加入杨舷的曲子。
杨舷一愣,运弓,配合着钢琴的音色,乐器皇后在一阵兵荒马乱中将舞台中央让渡给乐器之王;而尹东涵的琴声平和,不卑不亢,并未想着与明朗的小提琴争抢什么,谦逊温柔的王又引领者皇后步回舞台中央。
尹东涵眉间舒展了,薄唇扬起一道弧度,清冷的钢琴王子难得露出笑容。
楼下的杨舷也在这一刻体会到了平生未曾有过的感觉,缥缈的琴声仿佛只为他而和鸣。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他想一曲奏罢就奔上楼去,去看看那个温柔且热烈的人,去离那束降临在黑夜里的圣火更进一步……
曲终,两人一个漂亮的收势。
杨舷一顿一顿地仰起头,望向亮着灯的窗口,刚才与他合奏的钢琴王子正站在窗前,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的目光让他毫无防备。
尹东涵琴房里是微橙的暖光调,他逆着光,同窗棂连为一副剪影,静谧,美好,热烈,神圣……
杨舷仰望着尹东涵,像是凡人斗胆正视神明一样。
原本想冲上楼去见一面弹琴的人,但杨舷现在只想逃,他不由得发觉自己在这站着的每一秒都是对神明的亵渎。
杨舷拾起琴盒,一头扎进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