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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 当初在元喜寺看完周煜提供的线索,单单以邵垠此人报复心极强、视人命如蝼蚁来解释这桩杀人案, 叶舒唯内心深处总觉得整件事好像哪里还差了一环没能合上。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是怎么由来的,只能说是她身为特工多年来的感官直觉。
而当她看到吴赟两周前买下的老房子原本归属于死者时,她终于觉得整个案件变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所有先前不能完全讲通的地方都有了逻辑可循。
整件事的开端是邵垠拉吴赟下水贩毒,随后吴赟底下执行交易的小跟班因为身上的巨额赌债反水威胁他们。邵垠这种人怎么可能躺在那儿任凭被威胁,便下定决心除掉小跟班。
于是,邵垠和吴赟商量过后, 联合在墉萍酒店里设下了一个局:他们先找了个借口把周济骗来酒店,再由吴赟将他和死者都灌醉、并拱火引起他们冲突,同时让周边人都看到他们起了冲突。接着,季殃拿着毒蛇避开监控上楼杀害死者,将整件事都顺理成章地推到了当晚因为喝得烂醉如泥、唯一没有清醒的不在场证明的周济头上。
就算周济最后没有如他们所愿当这个背锅侠, 可杀人的罪名也完全和他们两个搭不上边。
邵允这时开口道:“我觉得吴赟会躲在那间死者的老房子里,一是因为那片区域不够发达、设施简陋, 监控能覆盖的面积比较小;二是因为那间屋子里可能藏着他和邵垠迫切想要找到的东西。”
言锡问:“你是觉得, 死者用来威胁他们的罪证,至今都还没有被他们找到并销毁?他们怎么可能容忍那么大一颗定时炸弹在外漂泊如此之久!?”
邵允平静地回复道:“邵垠先前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我也从没见他销声匿迹过。可为什么当我们这次把吴赟挖出来后,他就直接在珑城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
郁瑞一边调监控,一边打着哈欠插嘴:“那也有可能是邵垠的圈套啊!故意引我们上钩,想把我们骗到那间老房子附近一网打尽。”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担心我们会找到那颗能够给他定罪的定时炸弹。”
叶舒唯说,“我更倾向于后面这种推论,不然吴赟没必要非得提前把那间屋子给买下来。他大可以在死者死后大摇大摆地进去翻个底朝天, 反正珑城的警方根本就不作为。”
言锡皱着眉头:“可是他们都没找到那份死者手里的定时炸弹,就直接先把人给杀了?全世界只有死者才知道罪证藏在哪儿, 现在人都死了,他们找不到总不能去撬死人的嘴巴吧!?”
邵允指出:“邵垠是个对自己绝对自信的人,他认为就算死者打死不肯说,凭他自己也能找出那份罪证。但人是不能再多留一天,毕竟人永远是最不可控的。”
言锡和郁瑞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叶舒唯知道,他们两个身为资深特工,经历过数不清的案件,思维都非常谨慎。他们心里应该都并不认同邵允的观点,认为邵允将邵垠想得太过狂妄无脑了。作为一个犯罪集团的头目,邵垠若是在没找到罪证的前提下就杀了死者,实在是有些过于冒险。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打心眼里更认同邵允的观点。
这并不是出于对自己恋人的偏袒,邵允和邵垠是血缘至亲,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们之间所发生的所有冲突和灾难都构成了一种羁绊。
而这种相对病态的羁绊,也变相决定了邵允其实是这个世上最了解邵垠的人。
因为他承受了邵垠给他带来的伤害和毁灭,所以他也比谁都更清楚邵垠作为施暴者的变态心理和思维。
“无论这份关键罪证是否还存在、有没有被邵垠和吴赟找到,现在那间老房子毋庸置疑是我们最大的突破口。”
叶舒唯这时起身道,“郁瑞,你继续调监控,把以老房子为中心扩散到外围的所有可视监控都筛查一遍。如需必要,还可以联系周煜那边帮你翻附近车辆的行车记录仪。以及,继续在全珑城范围的监控中检索吴赟的车牌,看看他这些天还去过哪些地方。”
郁瑞揉了揉困倦的眼睛,转头准备去泡咖啡:“行。”
“爷爷,你立刻联系周煜,将我们的发现告诉他,并和他一起制定一个针对吴赟的围剿计划。如若郁瑞通过监控确定吴赟此刻藏匿于那间老房子,我们将立刻对他实行抓捕。”
言锡摇了摇头:“叶舒唯,你就不怕吴赟是邵垠抛出来的诱饵?邵垠明摆着知道我们迟早会发现墉萍酒店杀人案的真相,他甚至可能就是故意想让我们以为关键性罪证还未被销毁。”
“那也值得我豪赌这一场。”叶舒唯眼也不抬,“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能够找到可以正式对邵垠下达搜查令、定罪的罪证,我都愿意一试。更何况我十分认同阿允的观点,我觉得关键性罪证还未被销毁的几率不小。”
言锡听到这话动了动唇,目光不自觉地就往邵允身上瞟了过去。他似是有些觉得邵允的出现对叶舒唯产生了影响,让叶舒唯的判断出现了感性的偏差。
虽然这样想并不友好,但站在旁人的角度,尤其是与叶舒唯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友的角度。言锡会认为是邵允干扰到了叶舒唯的判断,那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邵允是他们这次任务的直接关系人,也是局中人。说得难听一些,他何尝不像是个危险的定时炸弹呢?
虽然他和郁瑞因为叶舒唯的关系对邵允产生了信任,甚至也逐渐开始将邵允当成朋友。但万一最后出现了他们最不想看到的情况,人性发生了最丑陋的转变——邵允出于某种缘由加入了邵垠的麾下,利用叶舒唯的感情来摧毁他们的任务,那会是多么可怕的情景?
不是他们偏要将邵允想得如此不堪,而是因为他们太明白那些反社会人格罪犯的能耐。这些如恶鬼般的罪恶之徒,能轻而易举地将纯良的好人逼疯、甚至最终与他们沦为一丘之貉。
更别提,邵允和邵垠毕竟从血缘关系上来说,是亲兄弟。
如今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个任务最关键的阶段,他不得不来当这个说不中听话的“黑面孔”。
叶舒唯将言锡的迟疑与研判看在眼里,她沉吟片刻,一字一句地对他说:“言锡,我现在做出的所有判断都不夹带任何私人情感,发动围剿关系到的毕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性命,还有队友们的。就算我再被爱情冲晕头脑,也不会拿你们的性命来开玩笑。”
“如若我是这般不知轻重的人,我也愧对我身上的Shadow制服和你们多年来的信任。所以,我希望你能继续相信我的判断。”
这话相当尖锐直接,也非常的“雅典娜”。
言锡的脸色当场就变得有些微妙,郁瑞泡着咖啡看戏还不忘刷存在感、在咖啡机旁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邵允的神色始终如常般平静,但他看向叶舒唯的眸色却不动声色地变得更深黯了一些。
过了良久,言锡对她说:“蒲斯沅既然千挑万选认了你为他的后继,我们也会在任何情况下对你敞开后背并服从你的指令。”
“只是叶舒唯,如若你的判断在今后某一个时间点被验证是错误的,我会毫不犹豫地阻拦你一错再错。”
“放心吧爷爷,要是我真的错了,不劳你动手,我自己会主动脱制服卸任。”
叶舒唯风轻云淡地笑了笑,随后,她拿起资料对邵允说:“走,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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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踏出倒带店门时,珑城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未停止。
并肩站在咖啡店的屋檐下,叶舒唯忽然冷不丁地叫住了他:“邵允。”
“嗯?”
她指了指他濡湿的裤脚:“你来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你的裤脚怎么湿得那么厉害?难道你是自己一路从邵家大宅走到这里来的?”
他爽快地点了点头。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走过来花了多久?”
邵允:“还好,大约两个小时不到?”
她张了张嘴,连说话的音调都有些变形:“……这大下雨天的,你徒步走了两个小时,就是为了来接我回家!?”
虽然这样说可能有些失礼,但在她的眼里,他确实更像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存在。从辛澜与双子对他的精心呵护中也不难看出,这位三少爷往日里只要是出门在外就一定是坐车的,就他的身体底子、估计在坏天气里多走几步路都够呛,稍不小心便会伤风感冒。
可这么一个矜贵难养的世家少爷,竟然在如此潮湿阴冷的雨天,徒步跨越了半座珑城来找她。
这要是讲出去,或许别人都会以为她在玩笑儿戏。
即便是她自己,在刚才听到他肯定回答的那一瞬间,其实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邵允这时撑起那把银狮柄黑伞,示意叶舒唯靠近自己的身侧。
“你们的安全屋地址是绝密信息,无论我让谭叔送我过来、还是我自己坐公交打车来,都会留下隐患。”他温声告诉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独自徒步过来找你最为合适。”
叶舒唯听到这话,整个胸腔都被一种饱满又酸胀的情绪给填得满满当当的。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你怕我一个人回去孤独不安全,那你一个人走过来难道不觉得寂寞无趣?”
“不会。”他轻笑着说,“想着回去的路上有你在身旁,就不会觉得这条路太漫长了。”
雨滴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手中的黑伞上,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她听着这些细碎的声响,恍然间又觉得这雨就像是打在她的心口,要不然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那么震耳欲聋。
这把黑伞仿佛隔绝了他们和外面的世界,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她身边这个身形纤瘦的男人是她的保护神,能够用他单薄的背脊替她抵御所有的风暴。
在叶舒唯的人生中,除了外公给予她的亲情和队友们给予她的友情,充斥着寻常女孩子一辈子都不可能遇到的经历。可偏偏“寻常的爱情”,在那么多年里对她来说就像是一个天方夜谭的传说。
她从未想过爱情这个词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也从未想过自己会真正爱上一个人。
原来,她会因为这个人,产生“害羞”和“紧张”这些原本与她完全绝缘的心情;即便只是分开片刻,她都会在脑中忍不住地描绘起对方的笑容与拥抱,期盼能够更早些见到他;而当她真的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浑身的血液都会喧嚣起来,让她头也不回地朝他狂奔而去。
在这座小小的珑城里,她的灵魂和心灵都彻底地被这个叫邵允的男人点亮了。
就像无法回春的枯木上长出了繁花,就像冻结千年的冰雪被阳光彻底消融。
片刻后,叶舒唯抬起手紧紧地挽住了他的手臂,与他一同踏进这片雨里。
珑城本就是一座小城,夜深人静时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更别提是这么一个阴冷的雨夜。
整条路上只听得到他们的脚步声,整座城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阿允。”走了两步,她忽然冷不丁地问他,“你喜欢珑城吗?”
他侧过头看向她,诚实地告诉她:“不喜欢,我一点儿都不喜欢。”
这的确是生他养他的城市,也承载了他前半生的所有回忆。只是那些回忆,绝大多数都并不快乐,甚至更充斥着痛苦与悲伤。
在他的心里,相对落后又封闭的珑城就像是一座井,即便他贵为世家少爷,也同样与其他人一般被困在这座井里无法动弹。他曾无数次地仰望着天空,千方百计地想要逃离这座井。
“唯唯。”他这时轻声对她说,“在你出现之前,我曾以为我会一辈子被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