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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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间, 邵允告诉她,自己和周煜从小相识至今, 已有将近人生三分之一时长的交情。除了双子和辛澜,周煜亦是他能够托付后背、以命相交的挚友。
她想,周煜或许是这世上最能与他感同身受的人。
他们都共同背负了自己不能选择的家族和亲人施以的烙印,那烙印总是想强迫他们变成他们不愿意成为的人,令他们痛苦不堪,却也更坚定了他们要穷尽一生的力气逃脱那烙印的执念。
虽说要是被言锡和郁瑞知道她又那么轻易地答应和所谓的“任务目标关系人”合作,她的下场会更惨, 但她从不后悔听信自己的直觉。
无论是最开始选择相信邵允,还是现在因为邵允去相信周煜。
在建立起了初步的信任后,周煜直接从自己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微型USB。
他捏着那小小的USB轻晃了晃,对邵允和叶舒唯说:“不夸张,弄这玩意儿耗了我半条命。”
叶舒唯心领神会, 伸手接过了那个USB。
这里面储存着的,应该就是邵允前几天向她提及的关于墉萍酒店杀人案的重要“信息”。
将USB插上手机后, 她点开了其中的第一个视频。
视频画面里的背景是一条走廊, 一看就是墉萍酒店的装潢。最开始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喝得烂醉、连走路都走得跌跌撞撞的男人,他一路扶着墙拐进了走廊里的男洗手间。
“这是那个吴赟死去的小跟班吧?”她用拇指点了点醉汉。
周煜颔首。
大约半分钟后,视频里又出现了两个男人,一个走在前头、另一个身型高大如山的走在后头。
她眯了下眼:“邵垠和季殃。”
看到他们,邵允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他们二人到达洗手间门口时,只见邵垠独自一人走了进去,季殃则守在外面。
视频播放到这里,一切看上去都没什么异样。
可大约过了好几分钟, 邵垠都还没有出来,而此时洗手间里似乎传出了什么动静, 季殃闻声后迅速进了洗手间。然后很快,那个醉醺醺的男人连滚带爬地从洗手间里冲了出来,仓惶地逃离了那条走廊。
又过了一会儿,邵垠和季殃才从洗手间里走出来,视频播放结束。
叶舒唯盯着那结束画面看了几秒,将视频的进度条倒退拖到了邵垠进洗手间前的画面。
“邵垠的衣服。”她就这样来回拖动了三次,才将画面静止,随后指了指邵垠衬衣的前襟,“进洗手间前是纯白色的,出来的时候有暗黄色的污渍和褶皱。”
周煜打了个响指:“Bingo!”
邵允低声开口道:“所以,吴赟小跟班在洗手间里时,不小心吐到了邵垠的身上?”
周煜:“我是这样猜测的。”
叶舒唯蹙了蹙眉:“……难怪。”
当时在倒带和言锡郁瑞一起查看酒店监控视频分析案情时,她总觉得邵垠进出酒店的画面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奇怪的违和感,但当时有太多其他信息障目,一时就忽略了。
而现在,她终于知道了那违和感的来源。
——邵垠进酒店时穿的是西装和衬衣,离开酒店时却穿了一件卫衣!
“我当时看监控发现邵垠他们那天也去过墉萍酒店,就已经起了疑心。可从表面上看,死者不仅在酒店里没有和邵垠碰上面,他们在生活中似乎也没有任何交集,我找不到邵垠要杀他的理由和证据。”
叶舒唯说,“而且,在酒店可供调阅的监控视频里,没有你给的这个视频的拍摄角度。”
“那是因为酒店的安保团队都以为二楼走廊的监控摄像头坏了,没有将那个摄像头拍摄的内容录入系统。可事实上,那个摄像头时好时坏,而当天,它恰恰好在恢复工作的时间段拍下了邵垠和死者打照面的画面。”
周煜这么说着,“我会花功夫去找这个摄像头,倒是要感谢我那浪荡大哥。因为全珑城的人、可能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以为他是凶手没跑了,所以在他逼迫珑城警方以死者吸毒过量自杀结案的前几天,他整天都躲在家里要死要活……刚好被我听到了他的梦话。”
周济是个相当胆小无用的怂包,他那几天每晚做梦都梦到吴赟小跟班惨死在墉萍酒店。于是他便在睡梦中,反反复复地说起一些当天他和死者之间发生的事,想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
其中有一句是:死者在和他喝酒中途去过二楼洗手间,回来后就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叶舒唯这时依次点开了USB里的另外两个视频。
这两个视频的拍摄角度都是在酒店外面,分别拍摄到了离开酒店后、邵垠跟着邵眠上了邵眠的车,季殃独自一人开车离开的画面;以及一个身型与季殃一模一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从酒店后门进入酒店,在十分钟后又迅速离开的画面。
等所有视频播放结束,周煜告诉他们:“我去沐风医院查过死者的真实死亡时间,算上中毒毒发的时长,能够与手提箱男进出酒店的时间完全吻合上。”
叶舒唯拔出USB,果断地下了定论:“将我们获取到的所有信息拼凑到一起,凶手应该是季殃没跑了。他用的杀人工具是一条毒蛇,名叫非洲死神,我当时在死者的床单上发现了蛇鳞。”
周煜大吃一惊:“毒蛇!?我还以为是毒药!”
叶舒唯指出:“沐风医院是周家的后花园之一,全权受周济掌控。你应该很清楚死者的尸检做得有多么潦草,甚至法医可能根本就没做尸检,也更不会发现死者的身上有被毒蛇咬伤的伤口。”
等她将非洲死神和蛇贩子供出的信息全盘托出后,邵允说:“那条非洲死神就装在季殃的手提箱里。”
她问邵允:“你觉得邵垠和季殃□□蛇的窝点会在哪里?邵家大宅么?”
“不太可能。”邵允沉吟片刻,“大宅人多口杂,不方便精心豢养那些毒蛇,我猜想应该是一个不会被人轻易发现和打扰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多么?”
“邵垠的名下有好几处仓库,位置偏僻、人烟稀少,都满足豢养毒蛇的条件。”
周煜在脑中记下这些信息后,叹了口气:“虽然吴赟整天嚷嚷着要杀了我哥,但我真得替我那浪荡大哥喊声冤,就他那怂样能杀得了人么?邵垠和季殃这一手嫁祸玩得真是漂亮,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将他们和死者联系在一起。”
叶舒唯将USB还给周煜,面容凝重地说:“只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的推理完全正确。邵垠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的衣服被醉酒呕吐物弄脏这么一件小事就当场对死者动了杀心,以至于要季殃立刻动手杀了他,这有多么的可怕?”
在她看来,邵垠杀人的思维已经和普通杀人犯截然不同:没有特定的缘由,也非是深仇大恨,而是充满了易如反掌的愉悦和享受。
碍于邵允在场,她并不想把话说得如此直白难听。毕竟无论如何,邵垠都是邵允的亲哥哥,就算他们手足之间的关系再糟糕,她也不能直接了当地就说她认为邵垠可能具有反社会型人格。
只是没想到,下一秒,邵允竟然自己替她补完整了她没能说出口的话:“如果你将他判定成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变态去理解,这件事就会显得完全合情合理。”
他话音落下,整个藏书阁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周煜似是知道一些内情,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又担心地望着邵允。
“其他人在他的眼里都是蝼蚁罢了,他认为自己是上帝般的存在,可以轻而易举地毁灭他人、赋予生死。”邵允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出奇地冷静,“我太了解他,所以我丝毫不意外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叶舒唯静静地望着他,注意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此刻正在几不可见地发颤。
他在隐忍着心中极度的愤怒。
如若她此前从未见过邵垠,那么她仅凭今天邵允的片面之词可能很难想象一个人会对自己的同胞亲兄弟心狠手辣到何种地步。可仅仅只是与邵垠在地下场馆打过一次交道、见识过他的手段,就已经足够让她相信邵允的愤怒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因为一个陌生人小小的冒犯尚且要对方以命来偿,更别提邵垠会怎么对付与自己身在同一屋檐下的胞弟了。
这么多年里,邵垠应该无数次地对邵允痛下过杀手,用尽千百种方法想要置他于死地。
她不敢想象,邵允究竟多少次死里逃生,才能坚持走到今天。这二十多年的如履薄冰,即便换作是她,可能都无法坚持下来。
但他却做到了。
良久,叶舒唯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看着邵允,一字一句地说:“我一定会帮你离开这个地狱。”
邵允听到这句话后、抬眼看向她,他的目光里涌动着的情绪复杂而汹涌,再也不似往常那般看上去温柔无波。
他在越来越多地向她敞开自己内里的真实,即便这份真实,并不是那么地美好。
顷刻,他哑声开口:“谢谢你。”
“朋友之间不言谢。”她将他对她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邵允一愣,而后释出了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
周煜在一旁看着他们俩,长吁了一口气:“很抱歉打扰你俩你侬我侬,但是我必须得泼个冷水。我想光凭我们现在手上掌握的东西,根本无法钉死邵垠和季殃。即便是墉萍酒店的这起谋杀案,也无法正式立案调查季殃。”
叶舒唯:“的确。”
周煜千方百计才找到的这几个视频,即便让他们捋清了思路,但也最多只能定性为邵垠和死者发生过冲突。且他们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可以表明那个提黑箱子的蒙面人就是季殃,邵垠完全可以想出来一套别的说辞来推翻他们的推理假设、甚至可以给他们安上一个诽谤的罪名。
至于那条咬死人的非洲死神,他们也根本不知身在何处;现在要对死者再做一次尸检也来不及了,因为尸体已经被周济催着早早火化……死无对证。
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逻辑链,瞬间全盘瓦解,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邵允之前也告诉过她,三大家族中的犯罪团伙将所有的犯罪都做得极其高明,即便他这些年非常努力地在收集证据,但也仅仅只是些无伤大雅的皮毛。倘若要拿出来对薄公堂,犯罪团伙可以想尽各种方法编造谎言逃脱制裁。
叶舒唯心想,正是因为早就想好了所有的退路,邵垠才敢如此猖狂地在珑城无法无天。
而且她越来越觉得,邵垠和珀斯公爵的行事风格非常相似。
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吗?
过了半晌,她说:“我们需要找到更多的实质性证据,甚至可能要找个机会,主动设局引他们上钩。”
邵允点了点头:“等回到珑城后,我们再根据他们的行动轨迹从长计议。”
“我刚忘了说,你现在就有合理的理由可以提前回珑城,不必再待在元喜寺,而且你家疯老头子和变态二哥也拿你没有办法。”
周煜这么说着,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了一张请柬般的金色卡片递给他,“喏。”
邵允差点给他气笑了:“你变戏法呢?一会儿变出一样东西?”
周煜嬉皮笑脸:“我是哆啦A梦。”
邵允伸手接过来:“这是什么?”
“吴浅浅的生日宴邀请函。”周煜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人吴大小姐指名道姓地要求你必须出席。”
叶舒唯听到这句话,心里不知为何,忽然“咯噔”了一下。
那种感觉……竟令她有些不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