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断,人变
公主变得不再和下属商议大事;所行也不再小心翼翼,步步为局;不再生怕落错一子,踏错一步。反而处处招惹太子李隆基,她散布流言,做的极为明显。甚至将宰相邀截至宫门前,暗示其应当劝皇帝改立太子。
又无缘无故地将傅大将军的一众家眷扣押,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局势已然斗转。边疆边患四起,却无人可应守,与外邦的交战中也是节节败退。
太子却是自告奋勇,连连拿下几局胜仗,一时之间,像是风雨欲来,朝势一时之间纷纷逆转,不少人投到太子阵营。
太子党的士气顿时大涨,隐隐有和太平一党比肩之势,甚至朝中不少人已经将赌注全押在太子一党身上。
李旦不动声色,他们都太天真了。
过几日,李旦仍向往常一般询问太平对国事的意见,一向老谋深算的人一言不发,自顾自退下。皇帝身边的太监正要狗仗人势,欲大喝一声“无礼!”却被李旦狠狠地瞪了一眼。
“召太子”李旦一挥明黄的衣袖,叹气道。
待来人跪之于地后,他才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万不可再动太平!”
“是”跪在地上的人低眉顺眼,竟没有一丝一毫犹豫便答应了。
倒是李旦愣了一下,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年轻人竟然这么干脆地答应了。他朝太子方向踱了几步,又再一次告诫:“太平不可杀!”
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更有威严一些。
“一切都听凭父皇”
待看着自己儿子走出殿外后,李旦这才叹了口气。三郎仍然太年轻了,太平在宫中根基深厚,更何况和母后那群疯子周旋了那么长的时间,根本不是他一个小年轻能够制服得了的。
再者,那人在边防处的势力盘根错节,几乎所有地头蛇,在那几年里,尽被那人收押,不服的,皆被打的服服帖帖。
她是群龙之首,所有的恶狼,因为有她,才收敛爪牙,不为祸世间。而一旦群龙无首,到那时,混乱的局面,他简直难以想象。
处理完事情的谢奕,站在那人身后,话音仍然温和,丝毫看不出他刚才下药弄死了几十人。
“按您的吩咐,留了全尸”
太平没回头看那群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嘴角有些冷漠:“十尺?”
“是,臣亲自下去丈量”
仍着一袭白衣的人轻轻点头,接着漫不经心地走出陵园,只扔下一句话:“趁夜处理掉”
“是”谢奕低头,同样漠然地盯着地上无声无息的尸体。
佛祠前,神座下,一人独自站着,却并不仰头看神明,在空荡无人的大殿中,显得寂静又诡异。
世说长生不息,轮回不止,可如今孤烛流离,执手相依,最难期许。
“我曾三次信仰崩溃,坍塌。”瘦削的人轻声开口,似乎是对殿内万千神明,也似乎也并不在意殿内并无一人,接着道:
“一为血肉至亲,为了无上权力,陷我于囹圄之地。”
风声在大殿里呼啸而过,似是风雨欲来
“二为家国大义,因我行不得当,故被举世唾弃。”
此后,风声渐缓,室外的常青树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人抬起手,似乎恳求风轻吻指尖,而后最后一声沙哑落定。
“三为此生挚爱,违背盟约,弃我而去”
对着那威严又慈爱的金身佛像,她沉默许久,终于缓缓跪下。
而后,那人终于发声,像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反抗了很久很久压在身上的命运,挣扎了许久许久所谓的天命
终于认输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对不起.......”
脚步声渐远,佛像仍是威严又慈爱地看向这个世间,半分神色都不曾改变
神座下的黑白棋子静静摆在棋盘之上,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局势继续缓慢倾塌,可却无人察觉
公主府里所有人都知道,那人常去陵园,什么事都不做,也不开口说话,就静静靠着石碑旁待了一整天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译作:永失吾爱,举目破败。岁月失语,祈世永铭
太平轻抚着石碑上的字,瞳孔中只余留世界余烬后的无边温柔。
那人听着松涛阵阵,靠在冰冷的石碑上阖眼,恍若那人仍旧在她身边。
太平手中的权力像是流沙般,不断地流走,可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朝堂上发生的事,也不在意不断被敌方侵蚀的势力
她废了,没有了上官,就如同被斩去一臂,他们不必再畏惧她,所有人都得出了这个结论
谢奕自是清楚殿下所作所为究竟在干些什么,她在找死。
他也知道,活着的人已经死在了那场政变中,而现在的公主已宛若一具行尸走肉,而今活着的每一天,对她来讲,都怕是莫大的残忍与痛苦
可他潜意识里像是有人在告诉他些什么,让他死都不能放弃,他想不起来,只是直觉要求他这么做,此事关乎天下,关乎历史走向,他只能这么做
于是他和崔湜屡次劝谏,却始终无果。
“公主怎能如此糊涂啊!”
公主那时却只是看着张说完成的初稿,细细想着事情,半分没搭理他。
谢奕叹了口气,只能先拜退下去想办法。最近公主总是去参佛,常常在里面待很久也不出来,甚至不允许外人进入,谢奕思及此,心下一动有了主意。
再次走出佛祠,太平面色苍白,眼里满是血丝。
“这就是她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世间么”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太平站在晨光里,瘦削的身躯在清寒的风中晃荡,似是有些站不稳,神色恍然。
晨光中,有商贩早早便摆好了摊,各色玩意儿琳琅满目,空无一人的街上马车与人流逐渐多了起来,吆喝声与叫卖声此起彼伏,有赶考的书生,不远千里来交易的各国外邦人,当然还有忙着上学堂的小学童。
她只记得她站在那看了好久,像是时间在她眼前迅速地流逝,展现着这平凡的一天。
一身华服的人长久地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之际,一个蹴鞠从她身旁掠过,她没防备,陡然一惊。
低头却见一群小顽童嘻嘻闹闹地提着稍长的裙摆从她身旁推搡而过,天真又活泼地朝她道歉后,又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像是一群小团雀一般玩闹去了。
她蹙眉看着那群孩子离去的身影,不知想到了什么,麻木不堪的心脏像是被陡然击中,她发疯似地回到大殿里,殿内无数的纸张因风而翻飞不已,她扶着门,艰难地吸进空气,无神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而那盘棋仍静静地躺在神座下
棋盘旁因劳累过度而吐出的血沫已然干涸,暗红色的一滩血迹在晨光下显得越发刺眼。
太平踉跄着一步一步走过去,纸上潦草的字迹因风而起,窗中倾泻而下的流光显得是未有过的神圣,似是跳脱时间之外,远离万般尘世喧嚣。
“在你之前,一切问题都没有意义”瘦削的人轻声开口。
“在你之后,所有的问题都有了它的特解”
身着华服的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平复什么心绪,像是在艰难地接受着什么事实
而后,她猝然开口,像是筋疲力尽:“婉儿”
“我不信佛”
太平温柔地对风轻声呢喃
“但如果是你,我期待有来生”
话音落下,她颓然坐下,阖眼长闭,拈起黑子的手仍止不住地颤抖。
最后
棋子声动,黑白势反,天下局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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