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小殿下非但没有丝毫退缩,反而一逮到机会,就往那边跑。
傅小将军颇有怨言,因为小殿下不在,他就被孟昭欺压的死死的。
婉儿起先倒是颇有些不乐意,因为自己练字的时候,小殿下总是往身边凑,还总是十分好奇地发问,像是没读过书一般。
但奇怪的是婉儿并没有下逐客令,可能是因为她十分清楚跟这位殿下说也没用,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个地方,本质上是属于那位殿下的,即使这里又破又烂,凄凉荒败。
可能等这位主新奇感褪去后,自会离开。
但这位主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愣是待在这不肯走,她思及此,不禁有些头疼。
“婉儿,此句作者为何写的如此悲戚?”
婉儿揉完太阳穴,无奈回道:“感时伤世罢了”
“那他为何不去干些实事,一味诉苦又有何用?”
婉儿愣了三秒,笑了,只听她回道:
“天子不明,朝堂排挤,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仅此而已”
小殿下皱起眉头,笑叱道:
“真是荒谬”
转头又扔下树枝,放狂言,慷慨言道:“若是本宫,定不会让朝廷陷入如此境地!”
婉儿笑了笑,若当真如此容易,千百年来,何以有如此之多的报国无门之士?
君皆戏言尔
但她仍是应了一声,且不再言语。
“今日有急事,本宫先行回宫,明天再与婉儿玩耍”
小殿下将手中树枝一扔,眨眼间就跑没影了。
婉儿看了一眼天色,已是暮光微倾。不知不觉中,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是之前尚未有过的。
陌生和不受控制的发展令她有些烦躁。
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往日总是难捱的很,从前的时光总是过得很慢很慢,慢到令人抓狂。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因为那位小殿下,她甚至不清楚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一切仿佛悬崖边上的落石,不受控制地滑向了深渊。
“怎么办?”
婉儿着实有些苦恼。
小殿下倒是完全没有这种担忧,反倒她最近心情很好,因为她有了一个新玩伴。
她的好朋友不仅博学多才,而且见多识广。而且写的字好看,还很对她味口。
一点都不像学堂里的教书先生那般迂腐,只知道摇头晃脑地在课堂上念经书。
要知道,那实在是无趣的很,鬼才需要一个复读机,在你耳旁不停地念叨。
而且夫子对她提出的问题也是百般斥责和不耐,不是你怎可这般想,就是前人传下来的都是精华,何必去质疑,照做不就好了,哪用费那般力气去问为什么。
久而久之,小殿下是越发看不起学堂里的夫子们,答不出来就答不出来,还偏要找借口,书里不是说要教学相长吗?
姑姑说的果然没错!
哼,骗人的,狗屁不通!
还是婉儿好,什么都知道,小殿下是越发得意和欣喜,真是捡到宝了啊!
林折鹤最近也是越发欣慰和感动,那位小殿下终于在学业上有了进步,虽然只是那么一丁点儿,喜不自胜的他将这个好消息如实禀告。
天后倒是有些惊讶和疑惑:
“先生说太平近来表现良好?”
“是的,天后”
林老先生平缓了一下内心激动颤抖的心灵,接着说道:
“近来公主殿下的字进步不小,且已经能够静下心来看书了”
“哦?倒是少见的很”
她手中笔锋一转,是凌厉至极的漂亮。
“天后教子有方,臣佩服至极啊!”
“先生谬赞”
阶下的老先生摆了摆手,表情郑重而诚恳:“公主殿下是为璞玉,加以雕琢,必成大器。”
武后笑了,将手中紫毫缓缓搁在砚台上:
“先生还是莫说胡话的好”
林老夫子身子一僵,仰视着自己昔日的得意门生,俯首叩头,回道:
“臣知罪”
苍老风霜的话语在大殿中回荡着,说尽世间的物是人非和种种荒谬。
九五至尊看着昔日的师长,他两鬓霜白,昔日的挺拔已是今日的佝偻,她长叹一声:
“本宫倒是期望她,莫要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她一步步走下台阶,欲将匍匐于地上的师长扶起:
“先生辛苦了”
林老先生赶忙站起身,不着痕迹地避开欲将他扶起的手,战战兢兢地连忙低下头:
“臣本职而已”
武后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置于身后,无不自然:
“退下吧”
“是”
看着那佝偻的背影退出大殿后,她转头看向跪在一旁的太监:
“将公主带过来”
满头雾水的小殿下被带了过来,她也没管三七二十一,撒开小腿跑了过来,跌入了母后的怀抱中,开始了一如既往的撒娇。
“好了好了”
武后无奈道,一把将小女儿抱起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她宠溺地划了划女儿小巧的鼻子,在皇位上坐了下来。
小太平没说话,一如既往地往明黄色锦袍里拱,寻找最舒服合适的位置。
“好了”
武后哄着小女儿,缓缓地开了口:
“夫子夸你最近用功了许多”
小殿下眨巴着水润润的大眼睛,没说话,秉持着一如既往的策略:敌不动,我不动。
武后又不急不慢地摸了摸小殿下的头发
“书里的知识有趣吗?”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嗯嗯”
小太平终究是没能忍住,天知道她有多想和别人分享新认识小伙伴的好,她能一张小嘴叭拉叭拉从早说到晚。
陛下静静地听着,时不时附和点头,看着女儿满脸崇拜的表情,她由衷地感到了无形的危机和深深的担忧。
拜托,她可爱的小女儿从前崇拜的可只有她,这个婉儿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她真的很好很好”小殿下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末了又郑重地点了点头,添了一句:
“真的”
陛下哭笑不得:
“嗯嗯,母后看出来了”
“母后也认为婉儿很好吗?”
小殿下的眼里放光。
武后摸着她柔顺的发旋,没说话。
小殿下扯着明黄的袖子左右摇晃,声音拉长,无赖撒娇
“母后~”
武后无奈头疼连声道:“再看看,再看看”
这么一看,便是整整三年。
宿命的那天终于到来,武后传召身处掖庭的罪臣之女。等传召的公公离开后,是一片无声的寂静。
可随后人群便炸开了锅。武后传召,在此之前可从未有过,这可是天下掉馅饼的大好事。
要知道但凡进了这里的人,基本在这待到死。
如此的好运气,真是感慨人家祖坟冒了青烟。
一群人纷纷围在婉儿,称赞不已。有这么优秀的女儿,当然是郑氏教导有方,见婉儿只是抿着唇笑,又纷纷到郑氏那闹腾,如此婉儿才算是松了口气。
郑氏自御令传来后便愁眉不展,频频叹气。终于,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将她拉过一旁,却只是静静坐着,用粗糙布满茧节的手一下又一下地轻缓地抚摸着她的发顶,没有出声,温柔地注视着她。
“母亲不必担心”
伴着如水的月光,看着母亲的银鬓,婉儿开口安慰。
一向坚韧的郑氏却摇了摇头,眸里是盈满的泪水,紧紧拥住自己的女儿。
婉儿能感受到胸腔的震动,那是母亲的呜咽声。
婉儿拍了拍母亲佝偻的后背
“这是母亲第二次哭泣”她默默地想着。
轻微的敲门声传来,倔强的郑氏立刻擦干了自己的泪水,深呼了几口气后,起身开门。管事的宫女站在暗沉的夜里,带着谄媚的笑容,委屈地弯着自己平常笔直的腰杆,唯唯诺诺地点着自己平常扬到天上去的头颅。
她像只肥硕的老鼠,笨拙地朝四周望了望后,将一个包裹硬塞进郑氏的手里,随即痛哭流涕地反思了自己从前所犯的错误,边哭边说,好一副好生可怜的模样,到了最后差点就跪了下来。
亏着母亲扶着,在千次万次得到郑氏的回复后,才连声点头哈腰告退,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她缓缓在女儿旁边坐下,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话:
“好,娘亲等你回来”
次日,武后并不看跪在阶下的人,只是言
“太平常在朕跟前夸你”
那人却只将腰杆挺的笔直,毫不退缩地直视着这位天下共主。
人君不见应声,只好从繁忙的公务中脱身,抬头便见这小兔崽子摆出和她爹一模一样的臭脸,更加头疼了。
“本宫要你回话!”
武后盛怒,拍案而起。
“回话呀!”
旁边领她来的公公哆哆嗦嗦地拜服在地面,一只手还不停地扯着她
面前的人还是不卑不亢地直视着她,丝毫不为之所动,跟她爹一样的死倔和臭脾气!
“啧,如此,那便再死一次”
武后彻底没了耐性,索性将紫毫一甩,拂袖怒气而去。
“诶哟,上官啊,你要老奴如何说你,此次怕是得累及你老母”
老太监起身,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又赶忙跟上那道明黄的身影。
“殿下青睐,奴不胜感激,愿结草衔环报君厚恩。”
婉儿高声,并将头重重叩于冰冷的石砖上,沉闷的回声在大殿回荡。
武后没转身,只是传来的声音像是凛冬的寒风
“作诗一首,便放你”
自称奴的人对作诗却是信手拈来,诗作浑然天成,好生精妙,真真是文曲星下凡。
那道明黄终于在龙位上再次落座,不怒自威的脸上终是有了笑意,仿佛刚才大发雷霆的人并非是她,喜怒无常,伴君如虎,如是也。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
“即日起,便去千秋殿,做太平的陪读”
说完,又像菩萨那般亲切和善地笑了笑:“至于你的母亲,我已将她送出宫外好生安置,你就好好侍奉太平”
武后饶有兴趣地看着阶下无能为力的人将手死死攥紧,将眼神藏入深渊。
“有趣极了”
她想,但还是挥了挥手:
“退下,本宫乏了”
“领她去千秋殿”她朝身侧的一位太监嘱咐道。
“是”
武后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思绪漫无边际地飘,手指在梨花木上无节奏地扣着
“先生,璞玉送去了”
她敛眉,无声地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
相对论:喜欢的人待在身旁时,会发觉时间过的特别快,痛苦的时候,几秒钟就会像过了几个世纪那般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