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人,疑惑道:
“公主才重天人,何不亲自编纂?”
只见眼前人扯了几下嘴角,像是想像以往那样客套地笑一笑,可过了一会儿又放弃了,原来终是
不成了
他看她斟酒独酌,眉间淡漠,似是细雪覆上眉目,清寒入骨
“本宫怕会过于偏颇,失了分寸,便想请宰相您执笔”矜贵无双的人顿了一会,似是更为艰难地斟酌开口,像是如鲠在喉。
松涛阵阵,微风徐过,落叶轻抚肩,明明是天光微倾,衬的那人成如画风景。可画中人眼里的微光却是散尽,眸中千万生机尽灭。
“这世间之人大抵都值得知道在这世上,曾有过这么一个灿若星光的人”
往日的荣耀与风华都化作此间悲戚苍凉。
他看的出来,眼前这个人已经很累了,好像已经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好像在那人本以为见到曙光的那一刻,又措不及防跌入了深渊中,并于此间沉溺,不知归期。
海晏河清,孤鹤难鸣
他知道的,眼前这个人,失去了此生唯一的知己。
满肩风雪,独自流浪
他,知道的....
张说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点头答应了。他知道答应的代价的,无非被朝廷排挤,无非终身不得重用,无非...
...罢了。
他也叹了口气
“文中莫要提及本宫”见张说疑惑,她轻声解释:
“世人只需知道她便好了,至于本宫,不值当”
“且凭后世评说,就算尘封史册,将吾一笔带过”那人寥落拂去一身落花,释然又不在意。
他,终是哑然无言,他们都知道的,残酷的并非泥泞满身,而是根本无人知晓
甚至,按如今的形势,历史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真理,到最后,恐怕眼前人,也只留个名讳在人间
甚至就连姓甚名谁,都不配拥有。
史书列豪杰,书功过有几许,评是非黑白,皆入人心。
文人列红颜,只言春闺怨事,度骄奢淫佚,为祸人间。
太过苍白,太过单薄,太过.....唉....终是....不论是非.....他又长叹了一口气
眼前人又习惯性地给足了报酬和赏赐:“待事成后,本宫..”却被张说猛地起身打断了,他转身便走,潇洒地挥了挥手:
“臣之本分”
她看着那道身影,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又十分难看地笑了笑,本是想真心为那人高兴,可为什么?
不该....不该难过的
明明已是不惑之年,明明已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明明......
可还是不明白,她那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能....弃她于不顾呢?
“婉儿,再等等”
一身华服的人呢喃低语,神色渐冷,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毕露,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不愉快的事。
微风忽地吹过,那人神色陡然温柔到极致,好像刚刚偏执到疯狂的人不是她。
她闭上眼,指间绕过林间春风,可怀中却无尽空落
但有清风,又已温酒,俟知音.....何时入梦里?
可惜
三尺瑶琴断,绝弦悲河山
可叹
玉骨清萧折,碎玙呜九天
能不能再次,拥君入怀?或......长逝入君怀...
麟德元年,那时暗流涌动,风云变幻
“持此称量天下士”
郑氏大喜,连忙接过秤,叩谢巨人。
醒来后,连忙将此消息告诉了丈夫。上官庭芝亦是喜不自胜,两夫妇都认定腹中胎儿,必是一个男儿。
哪知数月后,诞下的,却是一女婴。两夫妇心中甚是失望,怕只是仙人跟他们开的玩笑罢了。
只是女儿实在可爱,又聪敏伶俐,郑氏虽开始时心中不乐,但也逐渐忘却了这个荒谬的梦境。
小家伙出世才满月,郑氏便将小团子抱在怀中戏语道:“汝能称量天下士么?”
怀中的小团子咿呀咿呀相应,郑氏乐开了花,满面笑容地逗着这个刚出世的小家伙。只是她未曾料到,今之戏语,在不久的将来,竟然真的应验。
恍惚间,数年已过
大雪将竹枝缓缓压折,那尚为翠绿的叶尖上滴落着细小的雪花,在跌落至地面时簌簌有声,寂静的佛寺中,庞大的金身佛像前,一下,又一下,只有沉闷的木鱼声在一片空明中久久回荡。
青灯古佛,一身灰袍,一人长跪,专注的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了那木鱼声,甚至连那点声响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一位小师父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火急火燎地低声叫了一句
“师太”
木鱼声没有丝毫停顿,只听那人声线沉稳有力,没有半分焦急:
“知道了,让她等着”
小师父面露为难之色,可在佛祖面前又不敢太过失礼,可外头那位是风头正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啊!
她进退不得,实难斡旋,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耐烦地听着平日里这成千上百遍的木鱼声。
她几次想出声打断,那神情,真是全失了往日里的镇定。
终于在小师傅即将要开口,大逆不道地打断之际,终于听那人说了句
“你且这么告诉她,出了事我来负责”
尾音带着浅浅的无奈。
小师父这才悻悻作罢,揣揣不安地退出了殿外,快步走到佛寺门前,朝外头一位太监委婉地转达了师太的意思。
“这.......”
那名宦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一路小跑到一顶轿子前,朝里面低声说了几句。
小师傅忐忑不安地等了会,才看到着一身明黄凤袍的人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小糯米团子下了轿子。
没看到那寒光闪闪的刀剑出鞘,小师父庆幸地松了口气,心想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尔等就在此地等候”
女人牵着小团子的手,朝浩浩荡荡的一群随从吩咐道。
“可陛下吩咐过...”
“他现在不在这”
那名御前侍卫立马噤了声,一拱手,将道让开了来。
女人不再看他,径直朝小师父示意:“劳烦小师父带一下路”
小师父诚惶诚恐,将人领到大殿前后便识趣地退下了。
佛寺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净地,冬日的萧瑟并没有在落日的暖意里显得温馨,反而为此情此景,平添了一抹莫名的肃杀。
她不想来这,来这无非被勾起往日不堪过往,徒增些无用的伤悲罢了。
而这些,一贯是那些吃饱了撑着的人喜欢做的事。或者,她就有些属于那类人,不然,为何只有她感受到了此地的过往。
她笑了笑,垂眸看着身旁的可爱的幼崽。
小家伙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四周,将小手从母亲手上轻轻尝试挣脱了好几次,发现根本无用后,便放弃了挣扎,只是用绣着精致祥云纹的锦鞋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地上的薄雪,像是有些不高兴
下着薄雪,她收回目光,百无聊赖地撑着一柄伞,静静地站在大殿前,忽地看到了那抹灰色的道袍,这才将伞沿轻轻抬高了些许。
看到熟悉的眉眼,她有那么一瞬间怔神,仿佛回到她们初见的时候,但这不可能。
看,她这么快便否认了自己,真是足够的冷静和清醒。
所以她很快便恢复了过来,一如既往明媚地笑着,却不同少时的那般坦然洒脱和光明磊落。
“好久不见”
师太平淡地点了点头,面前的这个人不论发生什么事后,好像总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这点让她很欣赏,也让她痛恨。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空中翻转,纷飞。
她们俩遥相对望,一如多年前,相对无言,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施主来这为何?”
师太开口时的生疏不似作假,仿佛面前的人不是相交多年的旧友而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就在此处?你不请我们母女俩进去坐坐吗?”
小家伙见了生人,躲在母后身后,遮遮掩掩,探头探脑地打量着穿朴素灰袍的人,又见陌生人本就不苟言笑的面庞越发肃沉,平静的神色突然冷了下来,小家伙又赶忙把头缩了回去,小手紧紧揪着母亲的锦衣。
“寺内寒酸破败,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武后看了看四周的光景,摇了摇头,面色带了些许揶揄:
“你怎么还和从前一般?明明寺里没有几人诚心向佛,不过是在这里挂个名头罢了。你怎么还固执地守着寺里的清规?”
“旁人与我何干?”
师太手里的佛珠仍在不悲不喜地转动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糊涂”
小家伙不明所以地看着母后,不知道她为何生气。
丹凤眼透露出隐约的不屑和不赞同,她盯着那位好像淡泊名利的人,甚至发出了一声轻哼:
“当真佛度众生啊,那些竟将你也感化了?”
女人又看着殿内的那座金身佛像,又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还是与世隔绝的,太过安逸的环境把你之前的野心驯化成了绵羊?”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唇边的笑刺人眼眸
“行吧”
她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往日的好友,过了一会,又好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接着说
“你当真不会可笑到以为整天吃斋念佛。佛就会赐下神谕,拯救处于水深火热的人吧?”
“你在逃避,你这个懦夫”
女人下了定论。
师太无言,手腕上的佛珠却停止了它的转动。
雪仍在不停的下,落在她眉间,远黛青山,未能截留住那夹杂风山飓雪的过往。
良久,她才开口:
“都一样”
身着华服的人耸耸肩,不抱希望地讲,显然她既不抱耐心,也不带无谓的期望:
“也是,之前你未能说服我。我又怎敢妄想叫醒装睡的人呢?”
“喂,我可是辛辛苦苦处理完政事后匆匆忙忙赶过来的。好歹是客,你就这么让我干巴巴地站在这,是不是有些失了东道主的本分?”
她满意地看到对方眼中自己想看到的情绪,这才转身抱起身后的小家伙,朝雪地上跺了哚有些冻僵的脚。
师太神色复杂,但还是将人请进了一旁的禅室
她将伞随意地扔到了门外的地上,一点都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的觉悟,抱着小家伙径直就进了屋内。
“他竟愿与你共同商议?”
师太还是觉得有些荒谬,不是因为匪夷所思,而是惊讶面前这个本心思直率的人,竟已经如此工于谋略,有能力,让对方妥协了。
“大惊小怪什么啊?”.
她似乎很不满意她的惊讶,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
“各取所需罢了”
“他既要掌控权力,同时又要轻松和享乐。这时候就需要一个能替他做事,又好控制的人。”
“比如说,我?”
虽然她将下巴无所谓地轻靠在小家伙柔顺的黑发上,慵懒地看着友人,但看起来总有些落寂。
师太习惯性地开口想安慰几句,却见女人又俏皮地笑了起来:
“说了是各取所需。我要生存,他要权力,仅此而已”
“倒是你,怎还像从前那般?”
师太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神色有些捉摸不定。但很快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又面沉如水。只能听面前人絮絮叨叨地说着。
“后宫那几个蠢货整天搞些下三滥的把戏,手段之低劣,头脑之愚蠢,看的老娘都懒得陪她们玩了”
“整天就是争宠,好像获得了那个男人的喜爱,就可以拥有全世界了一样。”
她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继续说着:
“其实我也理解她们,不过都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小家伙在母亲怀里不安分地动了动,她年纪还小,困意来的快,母亲的怀里又温软的很,所以小家伙很快便睡了过去。
女人用柔和的目光轻轻注视着这怀里的小生命,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她忽地又抬头看了看水雾中的师太,继续说着:
“所以,只要我对他有用,他便一日离不开我”
“丢弃我,等同于将其左右臂膀砍去”
“如果没有我,他连制衡群臣都举步维艰”
在师太平静的目光下,她终于自嘲地说出了那句话:
“美貌和才华都可以弃之如敝屣,唯有利益永恒。”
一片寂静无声,唯有外头雪花不停扑向地面的悲怆,还有竹子被压弯的清澈。
“今日来,为何?”
师太避开了那人的目光,问道。
女人用下巴轻轻蹭了蹭怀中的小家伙。
师太这才将视线转到小家伙身上,细细打量后,眼中的讶然一闪而过。
她脱口而出:
“怎的一身反骨!”
看到女人惊诧的目光,师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激动过度,说错了话。
“之前算卦算多了,算是职业病”
师太端起一杯热茶,试图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女人这才无奈笑道:
“不愧是你”
两人之间的隔阂似乎在此时消融了许多,气氛像化开坚冰的冰河,融洽了不少。
女人接着又正色道:
“前朝种种前车之鉴,想必你也清楚”
师太点了点头,知道面前人说的是前朝那些公主的下场。
“所以,我想将她名义上送入寺里,避过风头,以防万一”
“陛下那边?”
师太试探性地问了问,虽然她知道这样问没有意义。那人现在能把这位小公主带来着,想必早已打点好了一切。
“自然没有异议”
女人挑了挑眉。
师太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别无选择,这是陛下的决定,身为百姓,自然只能接受。
腊月,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层又一层。湖面上的冰层足有一尺余,但京城的街道还是很热闹。
金碧辉煌的高楼上,权贵们嘴里享着的是金樽美酒,怀里抱着的是暖玉美人,听着的是京城名怜悠扬婉转的戏腔。
真是好不惬意,写足了人生奢靡,尽欢二字。
青石板上,穿着对她这个年龄来说明显大一号的破旧粗麻布鞋的人听着楼上传来的靡靡之音略微停了一下。
她忍着脊梁处传来的火辣辣的疼,背着坚硬粗糙的箩筐继续赶路。
今天不但得完成浣衣女使交与她的任务,还得赶回掖庭洗衣服,以确保不会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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