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很久了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郁折枝都真情实感地憎恨着自己的母亲。

  因为她的背叛。

  因为她的不负责任。

  郁折枝的父亲是个标准的二世祖,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唯独家里的生意一窍不通。

  比起出外应酬,跟人谈及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他宁愿叫上几个狐朋狗友坐到哪间酒吧里面商量下周去哪里玩。

  郁家没在郁父手上被霍霍干净,也算是家底雄厚。

  然而即便郁父有百般的不好,再如何的无能,却唯独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妻子,郁折枝的母亲。

  郁夫人最早嫁入郁家算是高嫁,也算联姻。

  二十来岁的郁父对郁夫人一见钟情,自此收了心,吃喝玩乐里面便少了谈论漂亮姑娘那一项,大半的时间匀出去思考怎样讨心上人欢心。

  郁夫人娘家比她本人更积极,指望着攀上郁家的关系好扶持自家一把,便欢欢喜喜竭力促成这段婚姻。

  郁夫人彼时年纪轻,受不得浪漫的挑拨,况且郁父家世相貌皆是出挑,又深情款款,说一点不心动也是假话,于是半推半就答应下来。

  婚后也有一段甜甜蜜蜜的时光,郁父也被爱人激励着试图上进,老老实实往自家公司跑了一段时间。

  结婚第二年,郁折枝便出生了。

  郁折枝刚记事的时候,还有关于父母将她丢给家里保姆,然后跑出去约会,好几天不见人影的记忆。

  在十岁以前,同龄的小朋友已经有了私生子的概念,郁折枝却从未见过一个陌生女人插足进父母的感情里。

  郁父爱自己的妻子甚于自己的女儿。

  因为舍不得妻子再受生育之苦,哪怕旁人挖苦他绝了后,他也不为所动,甚至偷偷去医院结了扎。

  妻子说东,他不敢往西,叫他洗衣做饭,也绝没有任何怨言。

  唯独在涉及到能力的问题上,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从郁折枝爷爷那一辈开始,郁家便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只是根基深家底厚,初时衰落得并不明显。

  等到郁父这个二世祖为爱接手公司,接连犯下几个大错,才将郁家的窘态提前暴露出来。

  越忙越乱,越做越错。

  最窘迫的时候,郁父甚至不得不向昔日跟在他屁股后面谄媚讨好的跟班小弟借钱,丢脸还是其次,越来越多的人看出端倪,外界唱衰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

  无论是投资人合伙人乃至消费者都失去信心,又将郁家衰落的进程猛地往前拉进了一大截。

  郁氏旗下各大品牌企业破产倒闭的传闻俞传俞烈,一部分是真心不看好,一部分是刻意为之浑水摸鱼,想要从中分一杯羹。

  郁折枝便是在这样声势浩大的唱衰声、嘲讽声中慢慢长大、懂事,也亲眼看见父亲忙得如何焦头烂额。

  从前是沉溺于与妻子的蜜月恋爱中,后来便是郁氏那一笔笔烂账困住脚步,连女儿的生日都没记住过几次。

  郁夫人对于郁家的处境也是极为苦恼与不满的,后来渐渐发展为争吵。

  郁折枝不止一次听见父亲低声下气地向母亲求和,不断宽慰她说这段时间熬过去就好了。

  从旁听着谈话的郁折枝对此深信不疑。

  只要再坚持坚持,他们一家一定会度过难关,老师都说风雨之后才能见彩虹。

  但这样的「坚持」,到底要持续多久呢?

  年幼的郁折枝对此还没有什么概念。

  她只知道结局是母亲坚持不下去。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末清晨,还在上小学的郁折枝揉着眼睛起床,坐在桌边吃着保姆做的早饭的时候,就看见母亲穿着白色的风衣外套,拖着黑色的行李箱从房间里出来,径直走向门口。

  郁折枝抬头跟她打招呼:“妈妈,早上好。”

  母亲脚步停顿了片刻,转过头来,一边伸手压了压太阳帽,扯起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语气温柔地对她说:“早上好啊。”

  郁折枝没少被父母独自丢在家里,通常隔上一天或者两天才能从保姆那里得知父母又跑去哪里约会。

  年纪大些之后,约会的理由大多都换成了在公司加班。

  郁折枝习以为常,所以并没有多问,还认真地说了一句:“路上小心,妈妈。”

  母亲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那时候郁折枝没预料到那就是她与母亲最后的对话,也是她最后一次叫妈妈。

  郁夫人压低了帽檐,转过身之后便径直穿过大门。

  连头也没回一次。

  后来郁折枝偶尔梦见往事,连母亲的脸也不记得,只记得那个黑白分明的决绝的背影。

  还有几天后父亲与她那段简短的对话。

  郁折枝问:“妈妈还不回来吗?”

  郁父说:“她不会回来了。”

  郁折枝问:“为什么?”

  郁父说:“我们离婚了。她不要我,也不要你了。”

  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再后来关于那些时常在放学后站在门口,抬头眺望着母亲离去的方向,内心妄想过无数种母亲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场景的记忆,郁折枝已经拒绝承认。

  她还是知道了那个女人毫无留恋地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儿。

  因为那对她而言已经是叫人厌烦的累赘。

  从小学三四年级到中学毕业之前的那几年里,郁折枝唯一一次真情实感地憎恨着什么人。

  再后来到上大学,不是不恨了,只是成长了、成熟了,开始觉得憎恨这种情绪幼稚又毫无作用。

  那时候她已经替父亲承担起了郁氏的责任和压力,还要兼顾学业,忙得脚不沾地,更没有闲暇去为此花费时间精力。

  等到郁折枝真正站稳脚跟,终于可以停下来稍微喘口气的时候,她在回去探望父亲的某个时刻里才陡然间惊觉,那个名为母亲的角色好像已经悄无声息地从她的人生里消失了。

  郁折枝看见父亲鬓间夹杂的丝丝白发,扭头看向旧宅外面照进来的树影,怔愣那么片刻,放下茶杯,起身说了告辞的话。

  公司还有事等着她回去处理。

  至于与母亲相关的话题,她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

  -

  郁折枝从梦里惊醒过来。

  白色的纱层窗帘后面透进点光来,郁折枝伸手拿过床头的闹钟,眯起眼睛看了看。

  早上七点十五分。

  不早不晚,起来还能悠闲地吃个早饭再去公司,差不多正好赶上公司开门的点。

  郁折枝闭着眼睛倒回床铺,眯了那么半分钟,脑子反而渐渐清醒过来。

  她又从床上爬起来,端着桌上空掉的杯子拉开房门。

  “早上好啊,郁总。”

  客厅里传来打招呼的声音,郁折枝转过头,就看见花落月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笑着跟她问好。

  她手里还压着一本书,刚刚大概就是在看书。

  藤椅是后来买的,因为知道花落月有早起在阳台上看书的习惯。然而原本的木质板凳中看不中用,坐起来硌得慌,有一次郁折枝无意间坐上去,没到半分钟,眉头一皱,当晚就有家具城的人上门给换了一套新家具。

  其中就包括阳台上那个可以充当秋千的藤椅。

  原本是情侣款的,郁折枝却只是看中她的宽敞,询问花落月的意见时见她视线在平板屏幕上多停留了几秒,便直接敲定下来。

  藤椅旁边的书架也重新翻新,看书方便不少。

  花落月整个人窝进去,脚也能踩上边缘,膝盖上盖了一块薄毯,将将好挡住光裸的脚背,半倚进去像是舒适的摇床,而且一抬手就能够到旁边的书。

  自从家具换过来,郁折枝每次早上醒过来,就没再见花落月挪过窝。

  之前郁折枝一直都是目不斜视地路过客厅洗漱。

  等她出来,早饭也就摆上了桌。

  然而这一回不知是不是因为晚上没睡好,郁折枝的脑子不像往日那么清醒,听见花落月的声音扭头去看她,好一会儿没收回来。

  看见窝在藤椅上温温柔柔跟她打招呼的花落月,郁折枝总觉得像是曾经见过的什么东西——

  不是白月光。

  想了很久,才有一些零碎的片段闪现在脑海里。

  ——猫。

  郁折枝想起来很多年前遇到一个合作对象,是个十足的猫奴。但因为怀孕的恋人对小动物的毛发过敏,不得以将家中的猫狗全部送走。

  自己家没办法养猫,就只能去朋友家或者干脆去猫咖吸猫。

  就连谈生意,也时常干脆约在猫咖里。

  郁折枝对所有闹腾的生物都兴致缺缺,但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谈合作的机会。

  聊完生意的事,郁折枝附和着对方的话,夸奖一句可爱。但并非真心实意,只觉得被人逗得上蹿下跳的毛绒生物麻烦得很。

  唯有角落里一只长毛猫蹲坐在角落里,不吵不闹地抬着脑袋看她。

  黑眼睛,外围一圈蓝,灰白相间的花纹,具体如何分布记不太清楚,只记得耳朵尖和尾巴上有一截鲜明的深灰。

  旁边的人衷心地夸赞它漂亮,郁折枝只记得它安静,也可以称得上乖巧,只有尾巴尖时不时地甩一甩,看到他们起身离开时才轻轻喵了一声。

  同行的人介绍说那在猫里本身就是比较漂亮亲人的品种,价格相对也更昂贵一些。

  当然,那只是对于普通人来说。

  郁折枝最后一声「漂亮」的称赞才带上几分真心实意。

  宠物这种东西,首先当然是要乖巧一点,才能讨人喜欢。

  郁折枝端着空掉的水杯,隔着一个客厅看向阳台上的花落月,恍惚间就好像看到了那只猫的影子。

  随后又清醒过来,摇了摇头。

  漂亮是漂亮,可未必就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乖。

  “郁总几点去公司?”花落月站起身来问。

  “八点半之前出发。”郁折枝答道。

  “那还早……”花落月看了眼时间,“我去准备早饭。”

  前一天晚上吃得清淡,早上就要丰盛一些,花落月也不知道郁折枝晚上还会不会再回来,走进厨房拉开冰箱门看了两眼,才又转回头去问。

  “郁总什么时候回A市?”

  “看公司那边的情况,没什么问题就晚上回去。”

  花落月了然,就是说基本上不会再过来了。

  那么也不必急着再去买菜了。

  花落月一般都不会跟郁折枝一起吃早饭,一来因为起得早,通常已经吃过一餐,二来也是因为跟郁折枝同在一张餐桌上总有些压抑和沉闷。

  如果不是指点她仪态审美之类的事,或者说一些注意事项,她们之间通常没有太多私人的话题可聊。

  将郁折枝的早餐准备好端上桌之后,花落月便回到阳台上,重新拿起先前压在藤椅上的书。

  没看几行,手机就震动了几下。

  郁折枝无意间抬头看过去,就见花落月低着头看手机,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

  是在跟什么人聊天吧。

  笑得都比平时看到的开心一些。

  郁折枝吃完早饭放下筷子,花落月很快听见动静,抬头看了她一眼。

  “吃好了?”

  “嗯……”郁折枝与她对视了两秒。

  她亲眼看见花落月脸上的神情变化。

  依然是笑着的,抬头之后表情也愈发的柔和了一些。

  但却像是刻意地去放低了姿态,并不至于虚假到令人厌烦,却悄无声息间将距离拉得远了许多。

  郁折枝只是移开了视线。

  “我走了……”郁折枝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准备离开。

  “好……”花落月刚洗好碗,带着一手的水送她到门口,“路上小心。”

  郁折枝走出去几步,忽的又想起什么,调头回来,正撞上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的花落月的视线。

  两人同时怔了怔。

  郁折枝先回过神来,掏出手机点开摄像功能,一边对花落月说道:“笑一个……”

  花落月下意识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

  看见郁折枝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才想起来问:“怎么了?”

  “装得像一点。”郁折枝头也没抬地说道,一边翻看着刚刚拍下的那张照片。

  花落月背着光站,占据了照片的大部分位置。

  幸而脸上没什么瑕疵,即便没化妆也经得起镜头的打量。

  身上还系着围裙,背后就是居家的地方,脸上笑容温柔,不熟悉的人一眼扫过去大概率会觉得这是个好脾气的漂亮女人。

  郁折枝点开图片的设置选项,在桌面和屏保上犹豫了片刻,最终选择了后者。

  虽然朋友那里传来的信号是单纯的好奇,但郁折枝仍然不大放心。

  “如果有人来问你关于我们的事,你知道怎么说吗?”郁折枝问。

  “我喜欢你很久了。”花落月答得不假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