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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满城将士身着光洁的黑甲,整齐划一的行动间一排排地晕开了明亮的日光。

  天香被那夺目的光芒刺痛了双目,再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自远处走来的一袭白袍、冠带齐整的冯绍民。

  依旧那副俊眉修目的清隽模样,只是更多了几分柔美孱弱之姿,分明是那个重伤未愈的冯素贞。

  她的身姿站得笔直,苍白的容颜毫无颓丧之色,向天香扬起一个淡淡的微笑,观之令人心碎。

  天香自以为心防已修筑得坚不可摧,却在看到她的那一瞬地动山摇,城墙立时塌了一个角,心底蓦地涌上流泪的冲动,更在脑海中妄想着几步抢下去,将禁锢了冯素贞双手的枷锁统统砸碎。

  可她却身不由己。

  天香攥紧了手指,缓缓闭上了眼。

  公主殿下绝对的清白无暇意味着,她不能依着自己的意愿为心爱之人分担伤痛,甚至,鉴于她一直以来对冯绍民的情深意切,作为无辜者更应痛心入骨,由爱生恨亦不为过。

  只有恨过了,依然执拗得不放手,方才显得合情合理。

  蓝景云立在天香身旁,提气扬声将对冯素贞的判词宣出来——

  犯伪造身份罪,从重量刑,脊杖壹佰,此判!

  那判词一字一顿,铿锵有力,随风传到校场的每一个角落,传入每一位黑甲将士的耳朵里。

  寒风呼号而过,校场一片冷寂,大多数将士肃穆的神情愈发凝重起来。

  判得太重了,这是要冯素贞的命啊。

  她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公主怎么忍心……

  会死人的,再怎么也该等她伤好了。

  木兰辞是骗人的,好人没好报!

  爱深恨切,公主会后悔吧。

  先生真被活活打死了怎么办?!

  公主自断一臂,岂非我等自立的好机会?

  杖壹佰的重刑,在每个人心湖投下一块巨石,激起或大或小的一处涟漪,人们嘴角紧绷不发一声,看向冯素贞的眼睛却已变了神色。

  蓝景云例行公事地问道,”冯素贞,你还有何话说?”

  听到问话,冯素贞向她拱手浅揖,泰然笑道,“廷尉判罚公允,素贞无话可说,不过,我有句话想对公主说。”

  她清亮的眸子转向面色晦暗的天香,朗声道,“我对公主一见倾心,恋慕已久,唯此事我不曾有半句虚言。是我因一己之私欺骗了公主,公主对我情深意重,我无以为报,只有承受此刑才能对公主公平些。毕竟,皮肉之苦比内心之痛,要好得多。”

  沉重的铁索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冰冷的撞击声,天香听到冯素贞为自己对她施予重刑又是一番维护,胸腔里的那颗心便好似寒凉彻骨的锁具勒得失去了动力。

  窒息之感瞬间如潮水般淹没了她,天香像一条干涸缺氧的鱼,徒劳地张了张嘴,却无法回以一言半语。

  冯素贞举目四望,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歉然道,“如此,亦是对信任我,与我出生入死的将士们一个交待。”

  “用刑吧。”她向蓝景云点了点头。

  这一对苦命鸳鸯为了自由的相恋,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蓝景云低眉长叹一声,对侍立两侧的行刑手沉声下令。

  “用刑!”

  众目睽睽之下,冯素贞轻提袍裾单膝跪地,她将长长的发带捋至一侧肩前,微微垂首,仪态优雅地做好了受刑的准备。

  精壮结实的行刑手高高举起手腕粗细的刑杖,鼓起有力的肌肉,向着斜下方虎虎生风地挥开臂膀,猩红的刑杖画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发出刺耳的破空之声。

  冯素贞笔直的肩背形如苍竹,瘦削而挺拔,刑杖落在上面只能震落她周身的尘埃,却无法摧折她的风骨和气节。

  天香多么想逃之夭夭,闭目塞听,最好与世隔绝,可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

  每一下,都是在她心上割下凌迟的一刀,一下一刀,将她的心剜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十九、二十……

  胸前的伤口再一次崩裂,无论冯素贞预先包扎得多么厚实,鲜艳的红色还是逐渐洇透了白色的衣襟。

  薛斐急得满头大汗,他第一个跪地俯首求情,“殿下手下留情,冯素贞箭伤未愈,经受不住如此大刑!”

  他身后稀稀拉拉跪了一片,“殿下手下留情!”

  蓝景云将人数在心中估量一下,不动声色地向天香递过话去,“约三成。”

  不够,远远不够。

  天香掌心攥得滴出血来。

  上峰对求情无动于衷,行刑手职责在身,刑杖继续挥舞不停。

  四十、四十一……

  冯素贞忍痛不出一声,冷汗湿透了背衣,纤薄的后背也渐渐显出血色,她身上的痛感虽已近麻木,清醒的意识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腥甜的热血淤在喉间,随着每一下击打越积越多,终于,在她的意识涣散到一个临界点,压在喉底的鲜血遽然迸流而出,染红了身前的一地黄沙。

  李天渊大惊,跪求道,“殿下!冯素贞罪不至此!”

  “殿下!”他身后呼啦啦又跪了一片。

  “六成。”

  蓝景云低语间愕然注意到,公主桌案下的右手已是一片血红。

  “继续……”

  嘶嘶啦啦的声音喑哑干涩,仿佛一位生命尽头的古稀老者。

  蓝景云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六十二、六十三……

  刑杖举起的瞬间会扬起血珠,落下的一刻同样会溅起血滴,已有跪在一旁的将士低声地呜咽哭泣。

  薛斐瞪着发红的眼睛心急如焚,先生何苦咬牙硬挺!

  冯素贞终究还是不省人事地倒在血泊里。

  “先生!!!”

  薛斐在众人未及反应之时,已扑过去将冯素贞护在身下,为她挡下了仍不停歇的杖击,黑甲对抗着刑杖发出令人不悦的击打声。

  “无情最是帝王家,先生她罪不至死!想行刑就先打死我!”

  “明正法典,岂容放肆!”

  天香迟迟不敢抬头看向校场,此时不得不强撑着逼视于薛斐,却被那血狱般的情景抽干了浑身力气,她想扑过去抱起那个遍身被血的人,却发现自己已几乎无法动弹。

  薛斐将冯素贞小心翼翼地拢在臂弯里,以背挺杖,面不改色,恨声道,“殿下不爱惜的,自有旁人爱惜,末将只求代先生受刑!”

  天香脸色铁青,咬牙道,“如你所愿!给本宫打!”

  “殿下息怒!”

  “九成。”

  大明长公主殿下的懿旨乃金口玉言,便是十成十的人来求情,也不足以令她朝令夕改。

  九十九、一百!

  冯素贞被护得严严实实,剩余的板子都打在了薛斐身上,即便有铁甲护身,他仍然感到心口血气翻涌不止。

  神情阴沉地狠狠盯了一眼面无血色的天香公主,薛斐并无多言,而是温柔地横抱起昏迷中的冯素贞转身而去,直奔在医馆中为这一刻早已等候着的易佰发。

  天香目不转睛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那一角沾满血污的白袍消失在青瓦灰墙之后。

  不敢再多看一眼那柸遍洒鲜血的黄沙,她抬起冷冰冰的眼眸望向依旧保持站立的将士,咬牙撑着书案站起身来,在上面留下一个清晰的血手印。

  “如何,这个交待可满意?”

  领头的大将兀术被天香的视线盯得如芒在背,尴尬地抱拳道,“殿下英明,未曾徇私,我等心服口服。”

  “冯素贞可还欠你们什么需要偿还?”

  “自然没有。”兀术低头违心道,即便心底想着要冯素贞的命,又怎敢逆人心而动。

  天香冷笑一声,眼含恨意道,“可本宫却并不满意!”

  归义军众将士心下一凛,惊愕之情无以言表——刑罚已经如此之重,天香公主竟然还不打算罢手。

  “冯素贞欠本宫的,她须得用余生加倍偿还!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婚礼便照常举行!任何人有异议,乃属无人臣之礼,以大不敬之罪论处!或绞或流,尔等看着办!”

  众将士默默舒了一口气,公主殿下高贵骄傲的尊严下,果然还是一颗爱恨交织的心……更兼亲眼看到她言出法随的强硬手腕,无一人再敢无端置喙。

  “都退下!”

  天香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撑到校场上之剩下她独自一人,她告诉自己必须要去看看那个受尽了折磨的人。

  踏出的每一步,都像行走在泥泞的沼泽,她分辨不清脚步到底是虚浮还是沉重,只觉自己心房仿佛负着千钧重担,每搏动一次,便被更深重地压迫一分,心跳似乎在可预料的未来终将停歇。

  离开书案的支撑,天香膝弯一软向地面跌去,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她在倒地前落入一个坚实有力的臂弯。

  “剑哥哥,带我去见她……”

  极度的精神痛苦使天香汗透衣衫,终于在给予她安全感的怀抱里渐渐失去意识。

  一剑飘红仰天长啸,几欲落泪,恨不能代受其苦。

  可他却无能为力,能做的唯有施展轻功,将天香带到她心心念念的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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