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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素贞压抑着的爱意静水流深,不经意间在分别之际决堤而出,如身畔的沧浪江河,浩浩汤汤自天香心田漫过。

  曾经,望着环绕皇陵的涛涛树海,她不止一次地叹息过,冯素贞对自己的感情或许是,一种怜悯,一种报恩,一种不得已。

  如今看来,是冤枉了她。

  冯素贞将性命托付于她,天香亦然。

  回首握紧那只冰凉的手,天香公主金口玉言下了懿旨,“冯绍民,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除了作本宫的驸马,本宫不会给你任何退路!哪怕,你遭遇不测,本宫也会追你到碧落黄泉!”

  “好。”

  冯素贞噙着泪点了点头,与天香许下生死之约。

  归义军两支人马踏上方向不同的征程,前路漫漫,凶险异常,容不得人迷惘回望。

  冯素贞提主力北上蓝江上游,寻到那座孤悬崖壁的铁索桥,两侧峭壁嶙峋,千尺如仞,崖底山石竦峙,洪波翻涌。

  天堑无涯。

  冯素贞于黎明破晓之时独立桥头,看天高风狂,云海如晦,铁锁霜寒,心中无限挂念远在他方的爱人。

  桥对岸,天际线越来越浓,光明喷薄欲出。冯素贞挥鞭跃马,双目寒芒迫人,眉宇间尽显肃煞之气。

  “弓箭手准备。”

  年轻的统帅向传令兵下达了军令。

  与此同时,李将军率领的偏师夜行昼伏,十分注意隐蔽行踪,到达预定战场之后,趁夜深露重时,对毫无防范的王庭发起全力一击。

  这一役共计斩首二千余,俘虏蕃国五王及亲眷子女近千人,将领百余人,残兵五千余,老弱妇孺万余人,牛羊数万头,辎重财物无数。

  狼烟遍地,月色寒。

  天香擦了擦甘蔗上的血迹,又实在下不去嘴,转手把甘蔗收了起来。她心里多少有些委屈,要是冯素贞陪着自己,保准新鲜的甘蔗此时就已送到手边。

  李天渊本以为天香公主该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可深夜急行军她不仅没半点怨言,反而一路督促他们加快进程。

  全军出击之时,她虽不曾深陷敌营,但也与他一道临阵指挥,那镇定自若的气度让他一度以为,这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将。

  李天渊对这位来自大明的公主很尊重,“殿下,俘虏已清点完毕,您看是否……”

  “即刻升帐,我们一个一个劝。”对冯素贞的思念之情,不会允许天香等待到天明。

  她神采奕奕,一双眸子明亮如星,不忘转身笑吟吟提醒道,“不过,委屈李将军做个黑脸,看本宫眼色行事,推出去斩了这句话可别忘了说。”

  “那…若他们不降,到底斩不斩?”

  “待本宫发话,再斩不迟。”

  天香随军出征劝降,并非因妇人之仁或慈悲为怀,她的目的恰是为了配合冯素贞,从根本上剿灭敌军,自然该斩的会斩,该杀的会杀。

  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此番怀柔手段便是要将抵抗意志彻底斩除。

  冯素贞在阵中看着箭矢如雨,桥上的敌军一个个倒下。

  铁索桥如人脖颈,最是纤细脆弱处。

  掉入蓝江的人,一晃神间便被激流卷走,死在桥上的人则扎得如同刺猬,挡住了通路,被后至的兵将掀落下去。

  回家,回家,满心期待回家的大军如何能预料到,死神正气定神闲地拦在他们回家的路上。

  敌军一次次发起冲锋,一次次被击退阻隔在江北岸,铁锁桥伏着沉甸甸血淋淋的尸首,被凛冽的罡风吹拂得不停颤动,粘稠血水划过空寂的幽谷滴落于浊浪。

  伤亡惨重,大军不得不停下后撤的脚步,自立为赞普的左贤王策马来阵前查看,对岸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白衣男子正于马上督阵,与他隔着云海遥遥相望。

  看到归义军随风飘展的旗帜,左贤王恨得咬牙切齿、目眦尽裂,这不是背叛了赞普的冯绍民,又是何人!

  他杀了赞普,竟还不满足!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左贤王冷笑,冯绍民如此费尽心机,恐怕不是单纯为了争夺地盘,而是欲将他们一网打尽!

  如今,只能叹,赞普识人不明,养虎为患!

  他不得不下令安营扎寨,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积蓄力量突破重围。

  冯素贞见对岸偃旗息鼓不再强行过江,自己也鸣金收兵,回营帐内给薛斐发出新的军令,要求他围而不攻,见机行事。

  蓝江两岸都在等待时机,默契地过了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

  天香一身雪青色常服又高贵又清雅,身后随侍全盔全甲的执戟卫士,彰显出一派不得僭越、不可亵渎的不凡气度。

  她此时正态度亲和地请左贤王的正妻一道喝茶,“夫人应该知道,左贤王,哦不,或许该尊称为赞普,他的军队已经在喀则附近被归义军击败。”

  “……殿下,左贤王现在是赞普,按照这里的规矩,你应该再嫁给他的,正妻之位我让与你便是,何苦自相残杀呢。”

  天香一肚子劝降的话被她一噎,哽在喉间憋得难受,她眯着眼冷笑,“兵者,国之大事,在你心里,用兵竟是如此儿戏。”

  “那么,是为了什么?赞普与大明已休兵,我实在想不明白。”

  天香蹙眉想了想,她不得不承认,即使冯素贞极力掩盖,她对赞普发难,首先是为了一位红颜。

  但就算自己心知肚明,也绝不可能就此坦诚相对,尤其不能让归义军的将士们知晓缘由。

  “这片辽阔的土地,不久以后都将成为大明的疆域,有冯绍民统辖,这里的百姓会过上足以温饱的日子。本宫只问你,看到漫山遍野衣不蔽体的奴隶,你心中并无一丝触动吗?”

  锦衣玉食的贵族女子满目迷惘,“他们?他们…不是生来如此吗?……”

  天香明显一愣,随即冷嗤一声摇了摇头,自己与她简直对牛弹琴,多说无益。

  “罢了!本宫请你来只是想告诉你,左贤王撤退的残兵败将已经被阻击在蓝江江畔,在前后夹击下,不日就会被全歼。”

  女子顿时失去了心中唯一希望,脸色泛着青白,颤抖着唇问道,“殿下又要如何处置我们呢?”

  天香斜倚着往扶手上一靠,笑得意味深长,“王子和车轮以上男子全部斩首,你们嘛,自然是赏给劳苦功高的将军们,至于他们怎么处置你们,本宫就不便干涉了。”

  “殿下!”女子无力地瘫坐,泪如雨下,转而又跪伏于地,“我愿一命换一命,请求您赦免我的儿子,他身高未超过车轮,他还什么都不懂!”

  凉凉的甘蔗触碰到她的泪水,轻轻抬起她的脸,天香压下自己的怜悯之心,一字一句道,“你的命不值得,不过若经你游说劝降一位王,我便赦免你一位亲属。而你只有三天时间。”

  战争残酷如斯,一招不慎便是灭顶之灾,为了迫使他们臣服,天香的怀柔手段看起来也是如此残忍。

  女子泪满衣襟,“我一介妇人,哪有如此手腕……”

  天香不喜欢这种论调,她温和地弯着纤薄的唇,笑意却未达眼底。

  “夫人何必过谦,左贤王至少现在还是名义上的赞普,他们若是连你都不认,连赞普的子嗣都不救,恐怕日后与左贤王也不好相见。”

  “日后…如何还能相见……?”女子低声啜泣。

  “当然能,”天香温柔地笑着,将她拉起让她坐在自己身侧,又掏出手巾为她擦净泪水,“待左贤王面缚衔璧而降,自然有相见之日,你应该知道的,归义军向来不杀降俘。”

  女子被她的宽洪海量所触动,能在战乱中保全自己的命,甚至亲眷的命,自然比什么都重要,遂含泪颔首,“殿下教我如何做便是。”

  天香大喜,“拿纸笔来!”拉着女子的手来到书案前,她温言道,“你且安心给左贤王写封家书,劝他归降。若他解甲来降,之前任何龃龉,本宫绝无追究。”

  将笔递给女子,留下她自己写信,天香凝眉想了想,“李将军,烦请与本宫一道去趟战俘营。”

  李天渊为难地皱起眉,“殿下,战俘营是腌臜之所,万一冲撞了殿下,先生该怪罪在下了。”

  “本宫的话,冯绍民尚须听得,她怎么会怪罪你呢?诶呀!走吧走吧!简直和她一样啰嗦了!”

  天香直想扬起甘蔗给他两下,个个都把她当作娇弱的花朵,好似她见不得一点风霜雨雪。

  瞧不起谁呢!

  李天渊无可奈何,被天香扯着肩甲一路向前,来到妇孺所在的战俘营,那里的囚徒人人自危,到处是隐隐啜泣之声。

  “李将军,把左贤王的儿子给本宫找出来。”

  “是。”

  李将军领命下去,吩咐了几句,不多时,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被人带出跪在她面前。

  天香看他眉清目秀,虽双膝跪地却一脸倔犟,腰间挂着一把小小的弯弓,遂故意似笑非笑讽道,“好个有骨气的小王子,从小就习练弓箭武艺,以后如何会不想着报仇雪耻?”

  一旁的女眷吓得脸色惨白,忙磕头道,“殿下息怒,这不过是孩童的玩具,丢了便罢!”

  说着,扯下那把小弯弓扔到天香脚下。

  小王子拦着不允,被女子狠狠打了两下,顿时委屈地泪飞如雨,哇哇大哭起来。

  “罢了,起来吧。”天香不忍听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提步离去之前回首侧目道,“不过这把弓确实不能留。”

  “是。”李将军躬身领命。

  “给他派个儒生,教些君臣之道吧。”天香又与李将军耳语几句,李天渊点头一一照办。

  转天,她案上便摆上了那把别致的小弯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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