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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素贞的手指是冰凉凉的,仿佛带着书页散发的墨香。天香被那道附在额上的清凉唤醒,她听到有些迟疑的声音远远地递进耳朵里来。

  “公子可是身体不适,或可有什么人冲撞了你?”

  天香略一怔忡,不明白她以真面目示人是有什么打算,因此并未听进去冯素贞的问话,态度有些莽撞但又自觉压低声音,讶异道,“你怎么换了女装?”

  原来天香形容异常却是为了这身装扮。

  不知为何心底泛起些许酸涩,冯素贞错身将门轻轻阖上,垂下长睫掩饰好情绪,方开口问道,“公子不喜欢?”

  天香是个看似散漫不羁却对在意之人心细如发的主,她听出冯素贞略带着半分怅惘的问话,心里一慌,忙道,“有眼无珠的才会不喜欢,刚才本公子只是如同看到那道虫儿菜一样,过于震惊罢了!”

  “……”冯素贞哭笑不得,却又因她一句话安下心来,上前挽着她的手,柔声低语道,“冯绍民此刻该在中军帐中,归义军的特使自然不能是他,为防有人识得出我,女子又便于拉进与东女的关系,故做如此装扮,与公子正好夫妻相称,便宜行事。”

  天香此时方想起来,通关文牒上分明书写着冯素贞与闻臭的名字,当时她心里有隐约疑惑一闪而过却未做深思,看来早在出使前冯素贞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原来,她坚持二人必须住一间房,只因对外宣称夫妻之名所以不得留下破绽之处。

  冯素贞缜密而谨慎,自然不会做多余的事。天香眉宇间隐现失望之意,她原以为冯素贞会如自己一般,心心念念寻了机会与恋人耳鬓厮磨。

  “公子洗漱过便早些歇下吧,明日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冯素贞语毕推开门,已经迈步出去了,腕上却蓦地一紧。

  她顿住脚,回首望向天香,腕上感受到的力道不可谓不重。

  “你去哪?”

  “自然是为公子要热水盥洗。”

  冯素贞沐浴过不久,墨色及腰长发散着氤氲水汽,身上淡淡的雅香与清新竹香混合成一味引人犯罪的媚-药。

  天香恼她对自己那惹是生非的样貌一无所知,恐怕是男子扮久了,便少了些早前的敏锐和警醒。

  “本公子自己去,你这样子,不便给旁人看去。”

  可为何非得女子对旁人的轻薄与贪婪谨小慎微,甚至要反躬自省?天香思及此,连自己也一并恼了。

  想起前些日子天香对王妃的要求,冯素贞叹问道,“公子那日金屋藏娇的话,竟是真心?”

  天香明知自己无理,可依旧不管不顾冲口而出,“不管那时是否为真心,此刻本公子偏不许你去。”

  冯素贞不禁哑然失笑,恭顺道,“那我在一旁看书,公子自便。”

  天香去了不几时便回来,冯素贞已经将她的干净衣物整理出来放在趁手处,自己坐在一旁看书,不见有回避的意思。

  “本公子沐浴时不用人侍候。”天香局促得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踌躇了半天突兀地蹦出一句。

  冯素贞听出她话里的含义,却假作不知,眼皮不抬一下,面容平静道,“公子想如何便如何,我在一旁守着,公子有事只需唤我。”

  天香喉间一哽,对油盐不进的冯小姐无可奈何,她这时方念起杏儿的好来。

  “那你不许偷看。”

  天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冯素贞终于自书页中抬起头噙着笑答道,“公子身子与我无异,且我又何需偷看。”

  简单一句话威力巨大,把天香登时炸了个面红耳赤,冯素贞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公子的身子,她以前是看过的,以后顺理成章还看得。

  登徒子。

  天香咬着牙只敢腹诽,怕自己再讲她不过更尴尬难堪。

  扭捏矫情并非天香的性子,她得了冯素贞的应承便在屏风后褪尽衣物,将自己整个潜入水中浸没片刻,再冒头出来便是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丽女子。

  冯素贞与天香隔着一扇屏风,她听着另一边的动静自己有些痴住了,书便长久地停留在了那一页。

  不知多久她才醒过神来,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冯素贞暗里自嘲一笑,好在失态之时并不在天香面前。

  她起身缓步走到屏风前,将天香褪下的脏衣服一一取下,抖开抻平折好。

  一条两指宽一尺长的红色绦带落在地上,冯素贞心头一跳,附身拾起来定睛一看,面色刹那间惨白如雪。

  她怕自己错眼看花了,便就着烛光仔细翻看,那绦带一面纹着东女特色的花纹图案,反面却是一串数字。

  冯素贞心口蓦地一紧,她转过屏风,掌心上挂着那红绦,颤声问道,“公子,这道绦带自何处得来?”

  完全不设防的天香此刻酥-胸半露,不意面前猛然间多出个人来,一双墨染的黑瞳盯着自己一瞬不眨。

  “呀,你怎么……”天香惊了一跳,忙将身子沉入水中蜷成一团。

  慌乱中的她也只用了一霎那便感知到冯素贞周身气场不同寻常,再见她手中缠绕着的绦带,心中立时恍然明白过来。

  啧!至于吗?不过是自己身上多了一处她不曾知晓的装饰罢了。

  惹了心上人吃味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天香笑吟吟的无所谓道,“一位东女族的少女送给我的。”

  冯素贞面色不虞——果然不出所料。

  “你与她,可还做过些旁的什么?”她一字一顿神情肃然,与之前每一次着恼赌气的嗔怪模样迥然不同。

  这问话显然于天香而言过于严厉,可她本身行端坐正,未曾有心虚气短,转念考虑到自己甚至霸道得不许冯素贞外出,便对她的反应有几分谅解。

  “能做什么呀?”天香不满地嘟囔一句,抬手擦了擦顺着湿润发根流至细细脖颈的水珠,“本公子不过与大伙一道跳了舞。”

  “可她偏将此赠予了你。公子,你确定并未遗漏与她对歌之事?”冯素贞眼睛里隐着天香看不懂的情绪,仍旧不依不饶地追问,而追问的话就仿佛她在现场,什么都瞒她不过。

  事态发展似乎脱离了预想,天香心里一沉,聪颖如她,怎会不知此事已非儿戏,恐怕不止自己所想那么简单。

  “跳过舞众人散开后,她很热情地教本公子唱了几句民谣,然后将那红绦系在我手腕上,说了几次后会有期的话。我看旁人也有如此这般的,便全当她们好客之举不以为意。之后,你都知道……”

  天香老老实实一五一十道来,仍存侥幸的冯素贞顿时心凉了半截,她深悔不该允许不熟悉当地习俗的人独自外出。

  在东女族的火花节中,求偶的青年通过跳舞、对歌来确认心仪的人选,到了结契这一步,说明女子愿意与对方结合,而同意结契便是应允了当夜幽会之邀。

  天香收了结契的红绦带,今夜亥时理应出现在那位女子的角楼下,翻窗入户后与她行周公之礼,再于天明之前自行离去。

  以绦带呈现的鲜红来看,那少女恐怕是情窦初开。

  在东女的礼仪中,初次信诺最为紧要。行-房之事虽女子有权反悔而男子不可,但事关女子在族人中的信誉,身份越尊贵的人,初夜之约便越不敢毁弃。

  “什么!?”

  天香听她解释完来龙去脉,惊得险些背过气去,草草擦净身子换上闻臭的衣裳,与冯素贞相对而坐。

  二人静默着面面相觑半晌,冯素贞眉宇间忧色深重,先缓缓开了口,“公子,不知者不罪,此事是我之过。”

  天香胸口钻心似地疼了一下,分明是她未遵循冯素贞的叮嘱惹出的祸,可她非但未斥责半句,反倒将过错揽于己身。

  “一人做事一人当,本公子会自己解决此事。”

  天香起身看了看时辰,亥时已是到了的,容不得再做耽搁,她把发髻一绾网巾勒紧,整理好仪容,浑身上下一派沐浴后的清新洁净,令人望之不禁一叹——

  好一个朱颜玉貌的风流公子。

  冯素贞凝视着天香的模样,宁愿她生得没有这般好。

  “公子,你按着绦带后绣着的数字便能找到她等待的角楼,记得须好言好语陈明拒绝理由,不要令她太过伤心。”

  “好。”天香接过她递来的那根带来变数的红绦,心里乱成一团。

  被拒绝的人伤心难过总归无可避免,只盼着不会惹得她恼羞成怒,万一搅黄了此次东女之行,实在得不偿失。

  “公子,重任在肩,切不可为了脱身暴露女子身份。”冯素贞双手捧着甘蔗递给她,千叮万嘱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武,可记住了?”

  “知道了。”

  天香将甘蔗别在腰间,明白自己不得不继续强撑着伪装的身份,她此时多少领会到当初冯素贞不得已作了驸马的心情。

  她想过对此事不理不睬,让那少女自己苦等便罢,可她无数次等过冯素贞,便知道那是如何苦涩难言的滋味。

  一封休书、一个理由充分的拒绝,都比没有结果的、无尽的、漫长的等待更体现她的尊重。

  冯素贞欲言又止,天香转身前看穿她极力掩饰的黯然与焦灼,回身将她揽进怀中,吻了吻她的脸。

  “等我,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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