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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卧榻中的那人,衣衫洁白,发鬓整齐,一以贯之的,仪容清癯,神情温和,只是面色苍白如纸,一双唇更是淡得不像话。

  萧七娘立于榻前,将归拢清点后的虓山兵力一一汇报,派出抢夺其他山寨粮草的兵力生还两千余人,萧四郎保存的兵力三千人,积雪中挖出来的幸存者三百余人,合兵一处约五千五百人。

  冯素贞手中拿着厚厚一叠名册,一页一页翻看,忽而翻到李兆廷熟悉的笔迹,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那天李兆廷迎着风雪来看过她,只是那时候已是入了夜,冯素贞精神不济早早陷入沉睡,不被允许进入女子闺房的他站在门外,越过虚掩着的门扉匆匆一暼——帏帘层叠,哪里能看得到佳人踪影,只有浓烈的血腥气毫无预警的充斥了他的胸腔。

  那一夜,无人知晓他是如何跌跌撞撞离去的,只知道第二天为流民布粥安置的地方来了位愁容满面的书生,不善言辞只知默默行事。

  在李兆廷的协助下,登记造册的安置流民正在急速增加,就算只得一粥一饭,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冯先生深居简出仿佛不问世事,可他的济世仁心在安定无人不晓。

  萧七娘看着白花花的粮食就那么填进了无所事事的流民肚皮里,心中委实难受得紧,建议为虓山扩张募兵。

  冯素贞沉吟片刻,摇头道:“时机未到。”在心中反复琢磨如何将匪盗整编为军队后,她合上手中名册,“诸事繁多,恐怕我要在虓山待一段时间。”

  “……先生连药都还没断。”萧七娘不忍她辛劳伤身,心中又疑惑不已,开口问道,“有我和四哥在,先生何苦如此逼迫自己?”

  “有些事,无法假手于人,况且……”天香守皇陵最多三年,冯素贞被这期限压的喘不过气来,哪里还顾得上自己修生养息,“时间很紧迫。”

  萧七娘迷了眼冷笑一声,“先生还是问过闻公子之后,再作定夺吧。”

  自那天拜访过李兆廷,知晓了闻公子女儿家的身份,联系起冯素贞金榜题名,迎娶公主的经历,以及之前从李兆廷醉言醉语中得知的只言片语,萧七娘已经将天香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

  “公子那边,我会说服她的。”冯素贞低头轻咳一声,声音有些沉闷,“无论如何,忠义堂的牌匾须先摘下来。”

  萧七娘见她不再提去虓山的事,自己也不便再劝,闻公子那边稍后自然要提点一番,断不能让冯素贞真去了那缺医少药的所在。

  “忠义二字不好吗?”那打小就听说书人讲的忠义故事,在山寨可都是奉为圭臬的行事准则。

  “忠义而字并无不妥,可……”江湖儿女的行事作风,难免狭隘偏激,虓山若在冯素贞辖制下,终究要将与过往一刀两断,“你可知亲亲相隐是什么意思?”

  冯素贞对七娘颇为耐心,若是她都不能明白自己的用心,又怎么能指望虓山一众人等明白呢。

  萧七娘困惑地摇头。

  预料之中。冯素贞淡淡一笑,“你可知道,历朝历代,倘若你的亲人犯罪,而你去告发检举,是要承担刑责的。这就是亲亲相隐。”

  亲人之间的包庇不仅无罪,在那时反而是律法规定的必须之举。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萧七娘不以为然。

  冯素贞明显已经有些疲累,可她强撑了精神非要将这道理讲明白,“那你可听过大义灭亲一词?”

  萧七娘似懂非懂地蹙了眉,“先生是想行大义?”

  “不错,”冯素贞欣慰点头,“所谓忠君,若主上是非不分,昏聩无能,何必愚忠;所谓义气,倘若偏袒亲朋,颠倒黑白,又谈何正义。”

  心里咯噔一下,萧七娘惶惶莫名。

  她知道冯素贞最忌讳的是滥杀无辜,前几日,枉死于自己刀下的郎中的家人已经上门打问过几次,这件事能瞒她到几时呢。

  而先生的无情她是见识过的。

  见七娘面色沉凝,立于一旁默然无语,冯素贞眉目舒朗地笑起来,“在虓山上,你能与他们割袍断席,助我一臂之力,已是行了大义,如今又为安置流民奔波劳碌,我正该谢你一谢。”说着,她拱手便要一揖。

  萧七娘大惊,赶忙上前一步,想压下她的手,可忽然想起先生心仪的闻臭是个女儿身,于是,手掌刚一接触她的手背,便像被滚水烫了一般,猛地缩回了手。

  “谢什么谢!”她哪里受得住这一揖,又不知何处来的怒气,丢下这句话,一跺脚转身摔门而去。

  …………

  天香对虓山的事并不关心,比起冯素贞日日夜夜为三年后的未来呕心沥血,她宁愿自己的驸马还是那个囫囵个儿的、一撩袍子抛下自己就走的讨厌鬼。

  不声不响雇了辆宽敞的马车,此时,她正在将几床被褥一股脑的铺在上面。

  就算姓冯的不想回京,这次恐怕也由不得她了,哼,就算要打一架绑着她走,天香也不怕,她现在那副样子怎么能是自己对手,只有嘴犟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她蓦得又伤感起来,活蹦乱跳的冯素贞就算再怎么讨厌,也比现在这样好千百万倍。

  不喜欢自己被情绪左右,天香使劲儿摇了摇头,腹诽道,哼,这姓冯的,果然干啥啥不行,科考非要考个状元惹人注意,仇家发现了她怎么办?比武招亲还被打了下去,不是说武艺好的很么?连个讨人厌的驸马都装不出来,就没想过有人会爱上她么?手里没兵非要逞强,结果,差点要了自己小命,难道不知道有人会为此心碎么?

  天香越想越气,凭什么自己堂堂长公主殿下,被她瞒了个严严实实不说,现在还要为她担惊受怕。

  “闻公子,你要走了吗?”

  一道慵懒的女声自身后传来,天香当然知道是谁,头也不回地冷冷应道,“本公子是要走,不过是与姓冯的一起。”

  “闻公子若是回家,你家里容得下先生么?”

  天香被突兀的话语刺痛了心底里最深处、最敏感的神经,她猛地转头死死盯住七娘的眼睛,那里没有丝毫戏谑之意。

  竟是认真在问。

  “那也是、本公子自己的事。”天香喉间一哽,眼底隐约浮现水色,怕被人看穿心思,她回首低了头继续打理马车。她明白,正是因为容不下,冯素贞上过法场,驸马不得不因病而逝,自己只得守陵自保。

  归根结底,是她实力不济,能用来交换的筹码从来只有自己。

  闻公子出身高贵,按说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主,可为了与先生厮守吃尽苦头,不可谓不深情,转念又想到这几日忙得昏天暗地、形容枯槁的李兆廷,萧七娘心有戚戚——先生果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她微不可闻的叹息,却不忘自己来见天香的目的,“闻公子知道先生要去虓山吗?”

  天香忙碌的双手终于蓦得一顿,冻得僵硬的冰冷十指缓缓攥紧了被衾一角。

  “这一次,她休想如愿。”

  冯素贞伤重未愈,现在去虓山是取死之道,天香再如何容让她,都不可能任由她不计后果的损耗自己的身体。

  萧七娘听她说的斩钉截铁,心中踏实几分,可另一种更深重忧虑又染上她原本明媚飞扬的眉梢——

  “倘若先生与闻公子回家的话,闻公子能保证她的安全吗?”

  天香闻言,花容惨白,颜色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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