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奕醒来时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他不知道这是在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诶!听说了么?那个女人死了!”一旁人的说话声让他脚步停住了,知道事情已成定局,知道无法挽回,无能为力去改变。
总是这样,一遍又一遍。
谢奕双目无神,他也不知道要去哪,不知道要去干些什么,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自己的家,他只是步伐不停地流浪,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不停地流浪。
直到他遇见了那个该死的叛徒,傅阶。那人跪坐再一座简陋的坟旁,身子不再高大魁梧,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化成灰他也不可能认错。
傅阶听到动静,回头与他沉默相对,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到最后,傅阶终究是打破了沉寂,轻声开口:“谢奕,我没有对不起她,是她让我这么做的”
那时紧急,公主把他召入府内,他以为有什么急事,便匆忙跪倒,静候那人的吩咐,等到他反应过来,他才发觉那柄长剑已然架在他脖子上。
他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是什么话也没说,他这条命就是那人给的,事已至此,大家都心知肚明,明白的事,又何必分说。
他等了好一会儿,以为那人是不忍心动手,他心下一横,便直直朝那柄剑撞去,却被出神已久的公主猛然拦住。
那人用剑脊在他肩上敲了三下,而后竟然跪在他面前
“这天下,便拜托青石兄”
他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女子愕然许久,终是缓缓点头。
即使他知道会被人唾弃,会被朝堂中人视为不耻,毕竟,连自己跟从许久的人都可以背叛,还要人怎么相信他呢?
只是他毫不犹豫,颤抖地接过那柄剑,万分郑重
“青石定不负所托”
余潇因为他背叛公主而与他彻底决裂,而他奔赴漠北,守卫边疆,为几十年的边疆稳定,盛世繁荣而战。
“我没有对不住她,也没有对不住天下”傅阶缓缓说着,那个看起来不善心计的少年人,终于被迫卷入纷争,而他如今两侧的鬓发已然斑白。
物是,人非
谢奕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沉默转身离开。那人与神明对弈,堵上半生荣誉期许
他继续流浪,就这样又过了数十年罢。
安史之乱起,战火纷飞,百姓流离,朝势一片混乱,如此危机时刻,已无人可堪当大任,挽救危亡。
明明外部危机四伏,可内里却折腾不出什么好的成效,反而不断腐烂,直至整个朝堂都烂透了。
人们不肯面对现实,仍陶醉于盛世所带来的幻象之中,掌权者们仍是纸迷金醉,用及时行乐来麻痹自己
朝廷仍苟延残喘着,还没轰然倒塌只是离彻底崩溃不远了
他饿的昏昏沉沉,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烂不堪,蓬头垢面到与街上的乞丐并无二致。
“上官婉儿善权弄政,太平公主飞扬跋扈,扰的朝倾国危。杨贵妃妖媚惑主,安禄山奸诈邪佞,掀的风雨飘摇
。可怜的唐明皇......”说书人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沙哑的声音打断
“她们不是这样的人”
一群看客也忽地懵住了,看着那个衣着破破烂烂的人,霎时之间又纷纷面露讥讽之色。
说书人被忽地打断十分恼火,怒喝:“你说不是就不是这可是史书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记载的事!你个叫花子怕是连字都不识得,哪来的狂妄!”
看客中亦是有人煽风点火:“就是就是,这可是口口相传下来的,哪能有错”
“哈!他怕不是连学都没上过!来平白出风头的!”
“看这幅模样,莫不是疯子!”
看客们哄堂大笑,纷纷出言讥讽。
“她们不是这样的人,这里有小孩,你们别.....”谢奕仍然站在原地,执拗解释着,却被猛不丁一推,重重摔倒在地。
而后又连续挨了几次拳打脚踢,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嘴角溢血。
“疯子也敢上街叫嚷!快滚快滚!”说书人站在三个打手中央,极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看了一眼不断聚拢的人群,更为不耐烦道:“回去吧,疯子有什么可看的!”
乌泱泱的人群见没见血,顿时无趣地散开,干各自事情去了
谢奕艰难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努力了好久,才扶着一个折断的桌腿踉踉跄跄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入落日余晖里。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当然,又有谁在乎呢
当战争遇上灾荒,人祸遇上天灾,那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他们饿的面黄肌廋,满地哀鸿,遍野白骨。
年轻壮丁们被路过的,杂七杂八的势力抢走,家当和粮食被强盗和军队疯了一般抢虐。
妇女和孩童通常是最大受害者,怎么可能幸免
荒野里,冰冷的雨水中一位瘦的脱形的中年男人欣喜若狂,他终于找到了一间破茅草屋。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后便赶紧把门合上,挡住外头呼啸的冷风。
茅草屋破破烂烂的,四处都是漏洞和渗水,对于中年男人来说,简直聊胜于无,但总比在外头来的好。
他四处搜寻,希望找到些什么食物或者有用的东西,很可惜,屋子内除了几根破毛笔和墨砚台,什么也没有。
他暗骂一声,接着翻箱倒柜,终于,他找到了一个藏在床脚的,封的极死的木箱,缝隙处甚至用蜡封住。
他狂喜,以为终于找到了些什么好宝贝,结果一掀开,却令他大失所望。
里面全是厚厚的一沓纸,不知道写了些什么,每张纸都被记得密密麻麻的,甚至不留一丝空隙。
他“切”了一声,尽管失望,却还是安慰自己,反正可以拿来生火么,至少别冻死在这。
随着微弱的火苗升起,一张张纸接连二三被付之一炬
连带所有
叮,游戏成功通关
谢奕沉默良久,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见过千万遍的,刺眼的字眼
那字悬浮在空中,带着浓浓的极简数字风,当然,他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那行字上分明带着若有若无的蔑视与嘲讽
这是第几次进入游戏,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每次,每次,都是通关成功
从无一次失败
不论他如何努力,构建出怎样的身份,在哪一个阵营,他总是成功通关
即使他的任务对象一次又一次地死在那场政变中,一次又一次,可他却始终胜利。
不论他是躺平,还是拼尽全力
别后退,别同他们讲和
这话他是对那人说,更是对自己说
窗边的窗帘被微风习习拂过,一时之间他竟有些恍惚,回忆起那个松涛阵阵的日子,那人一身寂寥站在石碑前,缓声开口唤他。
一向冷静的人似乎是哽咽了半晌,开口尽是艰涩:“本宫这一生”
“........竟半分未曾对她言过‘爱’之一字,”
明明两小无嫌猜,明明自幼相识,明明相扶相持,明明.......
他那时站在那道孤寂的背影身后,哑口无言,那人平生最为谨慎,却为了所爱之人,尽失分寸,甚至堵上半生荣誉,与神明对弈,而后拼尽全力,撕咬下半分胜局
待到万世沧桑已过,才终于后知后觉发现
那人已做尽爱她之事
半坐在游戏舱里的人缓慢起身,面色苍白之下又沾染了几分悲伤,可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洗漱,梳理,甚至换了一套崭新的西装。
而后站在偌大的落地窗前,沉默地看着那抹极淡极细的微光从天边溢出。
不知为何,背景声十分嘈杂,仔细看之下,房中不断跃动着光屏,它们中大多数在播放广告,有的在放着无聊透顶的娱乐节目,有的也在播报新闻。
当然,现在的他,也不是特别在乎
“据本台最新消息,某处新出土的墓室主人已被确认,为唐代上官昭容,上官婉儿的墓地”
他忽地怔住,连呼吸声都放缓了不少。
“墓地处太平公主家冢,一同出土的还有其墓志铭,其中‘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感人肺腑,究竟要知道,史书记载中二人一直是势同水火的政敌,但现在好像情况并不是世人所想的那般........”声音清朗的女声仍在播报
窗边谢奕死咬着下唇,努力克制住眼睛里的一团迷雾,脖颈处青筋四起,像是想崩溃大哭
可他终究抑制住了,见初升的旭阳缓缓升起,万千光芒洒落在人间,温暖又和煦,微光倾洒,让人动容,他叹了口气,仍然毫不迟疑地举起手中水杯。
新闻里的女声已经播报结束了自己的部分,一片寂静中,播报的女生不知道为何心里有股冲动,她不明白,可她仍旧义无反顾,生怕慢了一步:
“尽管历史总是充满遗憾,人生总有缺憾,可下一秒的可能性仍是千千万万”
“所以,请不要放弃。”
谢奕凑到唇边的水杯有了一瞬的僵硬,而后手猛然一颤,澄澈透明的水随着杯子摔的粉身碎骨
而一直苦苦支撑的人终于蹲下,无助的抱住自己,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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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港区蓉城某博物馆
女人收起了还在往下滴水的雨伞,有些懊恼自己出门应该看看天气预报的,这么多年了还没养成这种习惯,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未来新人类
外面倾盆大雨,路上的飞行器和行人都渐渐模糊了,连那红绿灯,也被海啸般的大雨吞没的没了轮廓,光晕一圈一圈地晕开
嗯,那就当成是替自己放一个小小的短假好了,上官婉儿浅浅弯了一下唇角,整个人在江南的烟雨中显得更加温婉了
女人似乎并没有因为天气的好坏,而影响了自己的心情,反而很愉快地接受了这种突发情况,甚至已经在脑海中规划好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了
博物馆并没有工作人员迎过来,人性化贴心讲解与沉浸式参观似乎也被普及到了这里
上官婉儿背着手,弯腰好奇地看着透明屏障内的文物
她伸手,却并没有去触碰,而是在空中浅浅比划了几下,又捂住自己的嘴角低低笑了起来,笑自己试图触碰,感受数千年前的温度可爱行径
记忆中应该存在着一个人经常这样逗她的,可她不记得了,她甚至怀疑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上官婉儿又朝旁边看了看,打算转身过去之际,却忽地撇到楼下的自动门敞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带着满身风雨快步走了进来
四星玫瑰勋章?军区的人?敏锐地抓住视线里一闪而过的冷银色白光,视力极好的人皱了皱眉头
军校的人,留着黑色长发?很少见,上官婉儿搜寻了一下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无奈地发现,真的是比一张白纸还要干净,在这个时代里,已经不能用头发长短,来判定一个人的性别了
唔,不过估计跟她一样,也是来躲雨的
上官婉儿没多想,看了看外面的暗沉天色,扭头看向其他文物,继续着在这的探寻之旅
她耐心又认真地欣赏着每一件文物,简直不像是来这里仓皇躲雨的,反倒像是专门来这里搞研究的
只是在她未曾注意到的地方,身材欣长的人同样认真专注地看着........如镜面般光滑的墙
黑色的风衣还在向下滴着水珠,帽檐上的五角星沾着雨珠,锋芒毕露地闪着亮光,女人却敛了全部声息不露痕迹,平日里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人颤着手,缓缓抚上镜面中倒影的人影,向来凛冽的眉眼里竟出现了柔软与些脆弱委屈
镜中的人影专注地看着屏障内的文物,分毫未察觉这边的人压抑着山呼海啸般汹涌的爱意,触而未及,欲而又止
不知过了多久,昏黄的灯光下,镜中的剪影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朝落地窗外望了望,外面的雨声已渐低,那铺天盖地的雨势竟有了收敛的痕迹了
天光渐明,上官婉儿却还有些意犹未尽,恋恋不舍,这里还有许多她未曾细致了解过的事物,特别是刚刚那块布满了岁月痕迹的残缺石碑
不知为何,在注意到的那一瞬,久违的心悸涌上心头,而后是无法控制的、蔓延开至整颗心脏的细细麻麻疼痛,而她甚至还未细看
上官婉儿深呼吸了一口,平复了一下不受控制的情绪,转身欲离去,视野里却措不及防地闯入了一位......
她该说陌生.....还是熟悉......她形容不出来
那人背对着她,戴着军帽,脊梁笔挺,披着军制大衣,显得高大又沉默
“你好.....”
上官婉儿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向冷静的人大脑里一片空白,只能失魂落魄讷讷说出两个字,而后鼻尖一酸,眼眶全红。
明明是第一次近距离相见,那人甚至还未转身,可她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她们被迫分离了好久好久,一时之间,整个空荡荡的心,都被酸涩填满
博物馆里仍是一片寂静无声
无声的对抗
明明她理应离开,外面的雨停了,她也还有许多事务未曾处理,可她就是近乎着迷乃至固执地不肯离开
那人终于转身,低头微弯腰,抬手缓缓脱下军帽,放至左侧心脏处,那是联邦军人表达效忠的最高礼仪
女人发尖尾仍不断向下滴着水,低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人,一如多年前,她趴在墙头,而那人一抬眸,便轻而易举地摄去了她所有心神
“你好”
联邦的将军眼尾殷红,哑声开口
似是久别重逢,彼此是万中无一的动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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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我这一生,未曾对她言过‘爱’之一字”
作者:“您已做尽爱她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