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莫须有 荒唐言>第16章 聚散离合

  挥手让婢女退下后,殿下继续谈笑风生地与孟昭下棋。

  “殿下还是要专心些好”

  孟昭笑吟吟地将白子落下,封死黑子所有退路。

  手上的黑子衬的主人的手分外白皙,她开口,不知何谓,只是道:

  “幼时,我们执棋博弈,输赢不过儿戏。”

  她自嘲地笑了笑:

  “而今,我们不约而同,赌上身家性命。”

  她随意地将黑子扔入温润的玉罐中,起身欲离去。

  孟昭丝毫不介意杯中的茶微凉,温吞地饮了一口,道:

  “殿下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

  “孟昭,你有家人吗?”

  他顿了顿,不甚在意道:

  “我不需要”

  她没回头,亭外的阳光和煦,温和得让她微微一怔,恍若隔世。

  她想她要去干什么来着?脚步犹豫地停了下来,片刻后又径直步入那漫天银白中,她想起来了,她要去看望她的哥哥。看望她敬重多年,视为父长的哥哥。

  她的哥哥披着大髦,手里捧着暖炉,坐在轮椅上,显得既消瘦,又疲惫不堪。见是她来了,嘴角带笑,宠溺地看着她。

  “太平来看孤,孤很高兴”

  他说着,丝毫不掩饰他的欢喜。

  “昨日二哥生辰,你病弱成这般,本来可以不去的。”

  她没有一如既往地走上前去,替他掖掖衣角,只是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轻声开口。

  “二弟生辰,孤作为长兄,理所应当要去庆贺”

  “用成箱的兵械?理所应当送他去死?”

  太子殿下的神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低喝道:

  “皇家的游戏规则就是如此!太平这是在做什么?质问我吗?”

  “收起你那一套惺惺作态的可怜和悲悯!”太子缓慢地推着轮椅上前,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那副神情简直跟母后一模一样,令人作呕。”

  他略过了她,迎着冷峭的寒风:

  “你们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的施舍,本就是荒谬可笑的谬论。像是强制给乞丐吃一只烂苍蝇,却又要时刻提醒他,要他感激他本弃之如敝屣的东西”

  “父皇不喜欢孤,孤身子弱,常年卧榻,药不离口,甚至孤幼年染病,双腿残疾。他迫于古制的压力和大臣们的胁迫,选择了我。

  孤到现在还记得,父皇说的那句话:

  ‘你要比别人更好,因为你占据了比别人更好的位置。’

  他高高在上,义正言辞,可他怎么就能那么理所应当的以为,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和感激呢?”

  “孤别无选择,既然给孤了,那便理应是孤的”

  太子殿下眼里狠戾,近乎失控道:“他怎么能还想要回去!”

  “没有人要跟你抢......”

  她话才说到一半,便被硬生生截断了。

  “是他塞给孤的!这本就是属于孤的!”

  “你看他夸二弟的时候,满眼赞赏,连口夸赞。可对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连提都不提!他甚至不愿来见我!”

  他话语急促,带着三分未曾察觉的颤抖:“到了最后,他竟然让二弟监国。”

  此时他咯咯地笑了起来,边摇头,边竭斯底里地吼道:

  “笑话!孤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以手掩面,笑得凄凉又悲伤:

  “笑话...孤就是个笑话...”

  他深吸了口气,满面狠戾,像是个玉面修罗,接着道:“于是孤派人在后宫散布谣言,说二弟并非母后所生。”

  “他的表现让孤既满意又失望。满意如此气量小的人,怎能成为孤的对手?"

  "失望他竟只是受到了点儿淋雨,便一幅颓丧不堪的样子。自此一蹶不振,如此又怎能堪当大任呢?”

  他终于转过身来,正视着她那双眼睛,嘴角浮起不明的笑意说:

  “他应该感谢孤,是孤!让他远离了这个无尽的漩涡与风暴。”

  她不再开口说话,缄默地站在那。

  良久,她才吩咐下人端一碗姜汤过来,不着痕迹地挡住外头灌进的寒风。

  可他并没有顺势接过那碗热腾腾的姜汤。

  他只是摇摇头,用近乎悲哀的眼神注视着他的幺妹:

  “孤这一生,平庸无趣的很。自小重疾缠身,旁人总是用这种眼光看着孤。孤空有满腔志向,却始终不得施展。”

  他抬头望向门外的一片银白,抬手便那碗姜汤掀翻在地,掩面低沉暗哑道:

  “甚至更为可悲的是,孤一眼便看到了尽头,却怎么都没法改变命定的结局。只是不停地绝望挣扎罢了。”

  原本温润的嗓音此刻破碎嘶哑,他轻哼了一声,眼角带泪满是猩红:

  “徒劳!无用!”

  殿下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神色不明,轻声说:

  “原来在哥哥眼中,那些至高无上的权力与野心,比兄弟情谊更为重要”

  “可哥哥,你若不先爱己,如何爱得这天下人。”

  他见那人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终于压不住喉间的腥甜,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孤是如此的卑劣不堪,肮脏龌蹉,你叫孤如何接受这般懦弱无能的自己!”

  “一如孤的病,从一开始,怕便是错的”

  周围的宫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查看他,一片混乱中,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际,他混沌地想着,轻叹了口气:

  “你莫要像你无用的哥哥这般,背负了如此多的仇恨与罪孽”

  “殿下”

  撑着伞跟随的太监有些担心地看向殿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殿下一向挺拔如松柏的身姿有那么一瞬间好像佝偻了些许,像是一座看不见的大山死死压在她的肩头。

  可殿下眼里还是那么的风轻云淡,他甚至怀疑殿下眼里凝结了化不开的冰霜。

  “莫要多言”

  “是”

  ~~~

  “太子殿下病入膏肓,已经回天乏术。”

  太医诊脉后,甚为惋惜地朝大殿内一群心思各异的人道。

  那个不久前仍眼神清澈的少年太子现在却是虚弱不堪,连将手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看着武后,费力地呢喃出不成调的话:“父....父皇..”

  武后僵了一下身子,本要上前的步子一下子就顿住了。

  “父皇在这”

  陛下紧紧地握住那近乎冰冷的双手,红了眼眶,带着些许颤抖道:

  “父皇在这”

  太子殿下苍白的脸上,有滚烫的泪珠缓缓滑落,他悲痛到近乎哽咽:

  “是儿臣无用”

  他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缓了许久,气息似是终于平稳了下来,却轻声道:

  “祝父皇母后身体康健,寿比南山。祝我大唐繁荣永昌,万事升平。”

  他眼睁睁地看着嫡子终是再没了生息,心中悲痛不已,只能拥住他瘦弱的身子,苦涩地闭上了眼睛,道了一声:

  “好”

  厚重哀悼的钟声从东宫传出,远上天际。

  太子,李肆,崩。

  她正在宫道上匆忙赶来,却措不及防间却听见那阵阵悲怆的钟声,抬头看向那依旧宏伟华丽的屋檐,脑海里一片空白,好像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冷的深入骨髓,冷到让人想躺在这茫茫大雪中,不愿醒来。

  她知道有些荒谬,可她实在是算不得有多悲伤,她知道这不正常,她理应为他感到悲伤的。

  可实际上,她根本就不这样想,她甚至还为哥哥终于脱离了苦海感到欣喜。

  但她还是本能觉得这样不对,这是一种罪过。

  似是天地颠倒,如梦一场。

  变故来的太快,唐高宗一下子就病倒了。他的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何人能够体量?

  再加上他身子骨本来就弱,年轻时落下的病根一直拖到了现在,拖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武皇眼周青黑,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守在那发高烧的人身边。

  甚至往日要处理的奏本,也都被送到了承天殿的书房内。

  发高烧的人口中模糊不清地嘟囔着谁的名字,武皇将身子凑近了那人的嘴边,才听到了那几个名字

  “阿肆,贤儿”

  武皇直起身来长叹一声,回道:

  “在呢,在呢”

  又将男人头上的抹布取了下来,重新汲干水,在敷在那人烫得惊人的额头上。

  “都烧糊涂喽”

  武皇无奈地替人掖了掖被角,就凑着床边那盏虚弱的灯光继续翻阅和处理着今日的奏章。

  不经意的一瞥,她却愣住了,男人的脸色依旧苍白,可眼角那滴泪,呵,他竟然也会哭?

  她轻轻揩去那滴泪,温柔的不像话。

  很烫,她首先感觉到,真的很烫,很烫,烫到她好像也想哭。

  她沉默了一会,终于慢吞吞地抱住了这个男人,这个在她最无助那段时光里将她拉出黑暗的男人。

  她闷声道:

  “坚持住,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在这茫茫黑夜中,安静到只剩他们两人的大殿里,她终于感受到了多年未曾再有的无助和孤独。

  她还是哽咽地出了声:

  “别留我一个人”

  烛火中,两人就这么相依偎地度过了漫漫黑夜,墙上的剪影不分彼此。

  这次,仿佛上天真的回应了她的呼唤。第二天一早,他的烧终于退了下去,眼里焕发着往日的神采。

  虽然还是只能躺在床上,但看起来比之前以往的精神头好了许多。

  “媚娘”

  武皇身体一僵,毕竟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从什么时候起呢?她也不记得了。

  但她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一如既往。

  “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她疑惑地看向他。

  男人脸上浮现了少见的红晕,可嗓音还是那么沙哑:

  “没事,就想这么再唤你一声”

  她本来应该去处理政务了,可她似是隐约感到了什么征兆,便来到床边,将男人的身子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上。

  那人舒服地谓叹了一声,半眯着眼睛,却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瘦的不成样子,她有些心疼,只是有些。

  “媚娘”

  “诶”

  可她等了许久,等到那人手脚冰凉,却终究没能等到他再唤她一声:

  “媚娘”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努力咽下满腔的悲伤。

  他不在了,便不能再哭了,哭也没用。她这样告诉着自己。

  唐高宗,李冶,菀。

  遗诏为:“太子李显于柩前即位,军国大事有不能裁决者,由天后决定。”

  四天以后,李显登基为帝,尊武则天为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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