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现实的残酷终究会撕裂这虚伪的一切。
八年的时光荏苒,犹如白驹过隙,这之间有过许多物是人非,而她与她之间仍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书信联系。
她们谈着人间琐事,她听她言生育子女的苦恼,听她言年华的易逝,说她最近皮肤都干巴巴的。听她说薛绍又带着她去哪游玩,又给她带了些许好玩的民间小玩意。
有皮影的戏,昆山的梅花香,还有鸣海的无尽星空。
她听她娇嗔,喜怒,皆不是为她。
她在信中解她的惑,舒她心,像是一朵尽职尽责的解语花。
尔后放下笔,却转身投入朝廷的腥风血雨,权谋厮杀,她是悬在君主手边的暗剑,扫除一切潜在的威胁。
肮脏的血在暗处蔓延,而她的职责,就是清除。
在她沐浴完后,又在案旁坐了下来,看着那封信,神色温柔,奔波数日未曾显现的疲态终于在此刻淋漓尽致地表露了出来。
她枕着信,疲惫不堪地睡去。
梦中那人带她去看了民间热闹的皮影,又带她去了昆山,那里梅花开了满山遍野,那人笑着对她说她就像梅花一般。
后来她们又去了鸣海,在浩瀚无边的星空下相互依偎,那时蓝鲸跃出海面,细碎的月光铺满了整个星海。
流银倒转,光影交错,云边镶金,海浪此起彼伏,涛声平息了万物。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梦,身边人的面目看不清,可她知道是她,或者她下意识固执地认为就是她,时间的流速陡然变快,她突然感到很难过,伸手想去触碰那人的面庞,可最后梦醒,只是徒留满腔遗憾。
本不能得见天日的想法被尽数淹没于万尺深海下,绝不会再有浮出水面的那一刻。
却可叹人生实是无常。
她早就查觉了平静海面下的暗流涌动,本以为天后会顾忌母女情分,放过薛绍。
可未曾想局势变化的是如此之快,天后的动作是如此迅速,当即命她起草诏书,即刻将薛绍逮捕入狱。
薛绍从高高在上的驸马爷跌落至狼狈至极的阶下囚只在一夜间。
太平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联系那位人主之前对亲生骨肉的所作所为,一时之间,甚至谁都无法保证她的安全与生死。
可就在这么自身难保的险境中,她放下所有尊严和骄傲,去恳求所有平日熟识的位高权重的大臣。
“承嗣你深得母后信赖,若你肯出面的话,母后定会对薛绍网开一面的”她真的已经毫无办法了,她一次一次地敲开权臣肱骨的朱门,一次次地面对明里暗里的嘲讽和挖苦,就像条可怜的狗那样乞怜着尾巴向那群人恳求一点残羹冷炙。
尽管每一次登门拜访都让她颜面无存,羞愧难当,可...可那毕竟是薛绍.....是相处了八年之久的伴侣....
但人家一听闻是那位沦为京城笑柄的公主殿下,无一不是退避三舍,要么就是吞吞吐吐,东拉西扯,对薛绍一事避而不谈。
她受尽嘲讽和冷眼,是当真....当真走投无路了......不然也不会....来求....武承嗣...
武承嗣坐在梨花木上,也不请眼前人坐下,就咂吧着杯中上好的茶叶,惬意地摸了摸胡须,故作为难道:“此事天后已下诏,微臣实在是无能为力”
站在面前的女人眼周青黑,明显已是好几天未曾入睡了,眼底的猩红若隐若现,却是丝毫不见其绝代风华,虽说已为人妇,可眼帘处的泪色更是惹人怜爱,武承嗣看的是心猿意马,心下一动,起身便站了起来。
伸手欲拭去美人眼角泪珠,却不防那人小心谨慎后退了一步,武承嗣也不尴尬,自得地笑了笑,看来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公主,在求遍权臣的同时,怕也是少不得被登徒子轻浮调戏过。
瞧瞧这位曾是天之骄子,被誉为大唐明珠的公主殿下,到最后,还不是得来低声下气地求他?
这么想着,武承嗣心里是愈发轻松自得,行为言语亦是愈发放肆,甚至简直可以说下流到不堪入耳的地步。
“公主躲什么呢?微臣又不像那些个小年轻那般猴急”他轻佻地绕着那位公主殿下,踱着慢悠悠的步伐,眼神像极了在市场上挑拣商品时的挑剔,当然,亦多了几分对美色的垂涎和毫无遮拦的欲色。
突然,他的手抚上那人的肩膀:“微臣不过是要与公主殿下做桩交易罢了”
太平的神色愈发莫测,尽管肩上的触感简直快要令她作呕,但还是无奈言道:“武尚书请讲”
“公主怎么还不明白呢?臣第一次见到年纪尚轻的公主时,臣的心就已经完全被殿下您的天人之姿俘获”
武承嗣缓缓踱步到那人面前,笑得一往情深:“如今天命赠予了微臣这个机会。所以,公主您何不招我为驸马?况且你我为族亲,子嗣的血统将更为纯正,不是吗?”
“那本宫又何必来求你救薛绍?”公主殿下深吸了口气,忍着不耐道。
“微臣可以保证薛公子至少不会在牢里饿死,不是么?”武承嗣笑得开朗,像是打小算盘终于得逞的那种喜悦,真是难得啊,有一天竟轮到他来要挟这位长安城的天骄,哈...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何况公主求了那么多人,再拒绝臣的好意,又有何用呢?不如考虑考虑?”
太平站着没动,死咬着后槽牙,笑得不明所以
真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太平笑得整个肩膀都在耸动
真是.....自己竟沦落到求这帮垃圾的地步.....真.....真是!..可笑!...
她将自己的骄傲与脊梁寸寸折碎,看看能卖出几斤几两,原来....哈....哈哈......原来他娘的一文不值!
武承嗣疑惑不解又惊惧地看眼前人突然狂笑着捂住了右眼,本想后退两步,却措不及防被眼前人揪住衣领死死地抵在梨花椅上
“本宫给你们脸了是吧?”那人咬牙切齿,脖子上青筋毕露,全然失了平日里那份矜贵的皇家礼法
武承嗣脖子被狠狠扼住,一张小白脸很快便涨成了猪肝色,双腿徒劳地挣扎着
“公主...就不怕被陛下知道么?......”他本不该作死调戏这个疯子的,挣扎道
无人应答
不该的.....不该的......武承嗣眼角很快便落下泪来
“我是....陛下....最....宠信的...人!...”
“陛下......不....会放..放过你....的”武承嗣死死攥住那人掐住他脖子的手,一个女人力气怎么这么大?!!
“救....命...”被死死扼住的人已经开始翻着白眼,可失去理智的疯子始终不肯松开钳制在脆弱脖颈上的手
“光脚的不怕穿鞋,本就要死!拉你一个又何妨?!!”那人眼中猩红尽显,笑得既残忍又惊心动魄
她近乎是大笑道:
“那又何妨!!!”
“殿下!”府外的傅阶听到动静,闯了进来,却见武承嗣无力地抬着手向他求救,他赶忙箭步上前,拉开已经理智全失的公主殿下
武承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痛苦地□□着。
被拉开的人扶额咽沫,却也不像寻常人被拉开那般大喊大叫
只是淡然地朝傅阶点头伸手:“手巾”
傅阶看那人接过手巾后,优雅而仔细地擦着骨节分明的玉手,又拭去肩上不存在的落灰,淡定的不像正常人,仿佛他先前见到的那幕,就像做梦一般。
她弯腰俯身,礼貌又优雅,若是嘴里的话更动听的话
“若是本宫听到一点儿风声,你....呵”
她又发狠地踹了躺在地上的人一脚,听到痛苦的闷声后,她满意地笑了笑:“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傅阶!”
傅阶一个抬手,把一个黑色的药丸强硬喂进挣扎的人嘴里
“唔!”
武承嗣涕泪横流,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忙爬起身来用头砸着地面,声音颤颤巍巍:“不会!臣定不会!此事臣之还有公主知!若有,叫臣被五雷轰顶!”
傅阶看那人笑得矜持,转身抬腿便走,伴随着她出了武府,终于问出声来:“公主不担心将把柄落入小人手中么?不如...”他轻晃手中长剑,替公主掀开锦帘
此人不除,他仍心有不安。
“不过一介流氓,贪生怕死之徒,怕他作甚?!”
她又猛然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对这种混账东西!要比他更流氓!”
说完转身轻提裙摆,入金舆。不一会儿,疲惫不堪的声音又从金舆内缓缓传出:“去宫中,事到如今,也只能求那人了”
只能再次去哀求那位掌控生杀大权的人主。
那日,她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只求母后能放过无辜受连的丈夫,就算是不为他,也看在皇子的份上,放他一马。
不出意外,一向宠爱她的母后只是任她跪着,一句话也没说。
可笑......她竟然还仍存侥幸....希望那人菩萨心肠.....可笑.....
滂沱大雨,模糊了眼前的所有事物,半边身子已经完全麻木,只凭着最后那一丝侥幸吊着,才不至于轰然倒地。
她恍然听见殿门被打开的沉闷响声,很远,却又很近。
费力睁开眼后,入眸的并不是那身明黄,而是她此时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婉儿没说话,只是将大半的伞面向前倾去,遮住那人冷的发颤的身子。
公主求遍诸位大臣,却唯独漏了她,是在怪她,还是认定自己不会帮她.....她...不懂...所以保持沉默,任凭大雨将自已层层淹没,承受铺天盖地而来的悲伤。
太平缓慢地起身,钻心锥骨的痛汹涌的袭来,几欲令她昏厥倒地。
可面前的那个人伸手拥住了她。
终究,所有强撑的镇定与淡然在那个人面前溃不成军
命运一次又一次的羞辱,她只是.......想要......竭尽全力想要保护身旁人的.....可苍天....怎么就这么难......为什么.....她还是护不住.....身旁重要之人?
本以为自己长大,就不会重演幼时那场刻骨铭心的悲剧的......可为什么....之前是...现在亦如此?....
眼睁睁见身旁重要之人被夺去生命,而她,却始终无能为力,不论多努力避免悲剧的发生,不管她多努力挣扎
可笑....原来就算被捧得金枝玉叶也救不了任何人......
她要的真的不多,只是平安....在皇家....自己竟然还真以为只要置之事外...就可....呵....自己还真是天真啊....
此身当真可恨,这般懦弱无能,这般愚钝不堪,以至于到这种时候只能任由命运践踏,竟然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当真可恨........
怀中人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紧紧拥住了她,再无丝亳理智可言,只是一遍遍哽咽重复:
我....救不了....他
那人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
“我救....救不了...他们”
温热的泪水自胸襟前晕开,灼烧了她的整颗心脏。
那人像只无助的小兽,发声越发微弱,抽泣声被压抑的过狠,令那人近乎喘不过气来。
“我....唔.....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怀中人中像是跋涉万里后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力竭而倒。
“殿下!”
“太平!”
镇定自若的人慌乱拥住怀中人,多年来在政场上游刃有余,泰然自若的面具彻底碎裂,只余孩童般的慌乱和无助。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落魄的贵公子一路爬行过来:
“太平,救救我,求你救救我”他着实是慌的找不着路了,他已经找不到人可以救他了,苍白的脸上满是哀求和泪痕。
不等太平开口,他又梦魇似的开口:
“你是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人!你一定能救我的!一定能!”
“我不想死!不想死!”
他又突然否决地摇了摇头:
“不!”“不!”
“我不能死!我可是皇子的父亲!”
见太平始终沉默着,竟慌不择路道:
“公主,臣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救救臣,臣不想死啊”
他掩面,泣不成声
长久的关押与折磨耗尽了他身为文人墨士的骨气,在强大的威逼与滔天的权势前,他选择了低头屈服,将那平日里的文士风骨尽数抛弃,踩碎,只是为了苟活下去。
太平悲哀地闭上了眼,长叹了口气后陡然升起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近乎荒谬的想法:
真是一点都不像她,那人只会坦然自若地受死,宁死亦不肯抛弃那身风骨和尊严
“太平!你说过会救我的!”
“为什么你不救我,我可是你丈夫!”
平日里的谦谦君子此时歇斯底里,质问那个为他放下皇家尊严,四处求人,求遍神佛,沦为京城笑柄的妻子。
公主仍旧高烧不已,整个太医院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要命啊,真是要命啊。太医们叫苦不迭,料是使尽平生所学,可那折腾人的公主殿下仍是不醒
碰上这档子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晦气的很!
高烧终是退了下去,太医们纷纷松了口气,表示醒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不必担心,就此打道回府。
再借着一手消息,便于人前自顾叹息道:“真是用情至深啊”
婉儿仍守在奄奄奄一息的人身边,听那人无意识地不断重复一句话
“对不起”
“对不起”
不知到底是对何人说,竟有滚烫的泪自眼角滑落,却被人轻轻揩去。
“没关系的,非殿下之过”
“没关系”
不知到底是为何人答。
薛绍饿死狱中,公主自醒来一听到这个消息时,麻木冷漠的脸上并无丝毫变化,只是兀自沉默着,死一般沉默着。
死了?
连同她那如此简单的天真愿望一并死去。无意争权夺势,并非她所不能,是她不愿。她生来便已在金字塔顶端,这种东西,自出生起便萦绕她左右,本就是她的,何须去争夺?
但残酷的现实就这么血淋淋地摆在她面前。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她悲哀又清楚地知道:那个人不会停手,直至她熟稔这个残酷的法则.
万千宠爱又如何?无实权在手,皆是空话!
太平最近是愈发的冷淡和沉默,武皇对此却并不意外,她很清楚,她的皇儿只是需要时间来重新建塑价值观罢了
毕竟为她所出,自幼便聪敏异常,怎会不思量其中关系
不过,武后也是心有愧疚,为了安慰女儿,她打破了唐公主食封不过三百五十户的惯例,将太平的封户提升到了一千二百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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