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近来越发的忙碌,却又人人带着笑颜,眼神里透出的是期盼和隐约的兴奋。
当然,除了......小殿下。
武后到现在还没松口。
也是,上元节举国同庆,况且是持续狂欢三天又无宵禁,一年一度的重大节日。光是各项准备工作已经让武后应接不暇,更何况还有祭祖,祭祠等重大活动。
虽说这些事不必武后亲自去做,但她需决策其花销用度,择人而行,其中还要防范有人从中贪污受贿的。
所以,等到武后想起时某位孤苦无依的小殿下时,已是正月十三。
小殿下此时已是无精打采,憔悴不已。望着宫人们脸上掩盖不住的喜色,匆忙地来来往往,将那精致的花灯悬于屋檐之上,将宫殿装饰的宛若仙境时,一股没由来的委屈涌上心头。
“明明就是夫子的错!干本宫何事?”
她是天王老子的女儿,贵为一国公主,她说没错便是没错!这么一想,小殿下那个激愤啊!
但很快她又泄了气,因为说她错了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天王老子,那个一国之主。
小殿下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但被一嗓子给打断了。
武皇身边的常待公公满脸笑容,恭贺着她被解除禁闭了。
小殿下大为欣喜,拍着弯腰,脸上笑出褶子公公的肩膀,承诺日后定会在母后面前多美言他几句。
那位公公笑着连忙点头,乐滋滋地回去复了命。
小殿下看着公公一脚踏出殿门,便一溜烟地跑进内殿着试她那准备已久的衣裳。
面上由衷的笑容,感染了每一位经过的宫人。真是喜上加喜啊!
小殿下换上那身在上官婉儿看来十分嗯.......呃.......她找不到形容词的衣服。
小殿下兴奋地在她身旁转来转去,围着她不停地问怎么样,好不好看。
上官婉儿再一次认真地端详着面前的人,由衷的夸道:
“好看”
说完,又掩面自顾自笑了起来。
“那婉儿笑什么”
小殿下十分不解,有些局促地抓着衣角。她实在是不明白对方到底在笑什么?若是不好看,那她得去赶紧换一身。
毕竟明天可是她期待已久的,闲书里传的神乎其神的有情人相会,私奔的盛大节日啊!
婉儿又恢复了一贯冷清的神情,继续临摹字帖,道:
“殿下宛若天神下凡。”
婉儿没说笑,小殿下一身绯红色的锦衣,由朱砂色的丝绸再加以金丝纹成的祥云纹的衣领,又覆以复杂龙凤呈祥花纹层层纹制而成。
腰带镶嵌着荆山的美玉。锦袍上绣着吉样的白鹿,绫袄上织出如意的凤凰。
衣摆处的纹理由银丝缝制,将小殿下衬的是越发潇洒不羁。
绯红玉带把人衬的更加挺拨,将那劲瘦的腰淋离尽致地勾勒了出来。
小殿下这一笑,便更像是天上的小天神下凡了。
婉儿之所以笑,还是因为啊,殿下灿若桃花,明明将长发束起后,分明便是一个意气风发,灿若骄阳的少年郎,却偏偏又不自觉地流露出小女儿家的拘束与憨态。如此反差,实在有趣!
小殿下将信将疑,往那铜镜一站,越发觉得这件衣服实在是好看的紧。
她转来转去,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
小殿下一拍脑瓜,瞬间想了起来:
“面具!”
只是可惜那面具前几天不知被她放在了什么地方,得赶快找出来。
小殿下连声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飞快地跑走了。
“婉儿,明天见!”
“臣恭送殿下”
待到那个身影走远,婉儿笑容收敛,将一直掩在字帖下的那张纸取了出来。
“不会出错的”
她说服着自已。
当正月十三的夜晚终于过去,正月十四的黎明刚到来之际,长安城的百姓们早已张灯结彩地准备好了一切
家家户户将灯笼放于家中神位,字祠前,以祭神明、先祖。皇家的自然要更隆重些。
小殿下此时满心满眼都是出去疯玩,见证平日里少见的人间烟火。
自然对这些年年都进行的所谓大典是更加的不耐。
但小殿下还是知道分寸的,要是在这时捅出篓子来,那她心心盼盼的事肯定泡汤。
“太平,过来”
武皇唤着她,面色是不常有的温和。
“祈愿大唐天下太平,百姓和睦,盛世升平”
小殿下心下默念着往年的祝词,突然不知想到了谁,匆忙又补充了几句。
等小殿下站起身来时,周围已是白蒙蒙的一片。
下雪了。
当洁白的雪落于红色的宫灯之上,形成的是“雪打灯”的难得美景。
此时若是来一碗热腾腾的浮元子,那真可谓是通体舒畅。
小殿下看着摆满整桌的美食,一如既往的为难了。
单是浮元子便有白糖、玫瑰、豆沙、黄桂、核桃仁、果仁、枣泥等各种馅,蘸料更是数不胜数。可荤可素,风味各异。又有汤煮、油炸、蒸熟等各种做法。
美食让人由衷的敬佩在漫长生命中岁月的馈赠与文明的智慧,是如此的美好。
小殿下一回宫便急忙往婉儿的住处赶,扭头便看见婉儿一人独坐庭阶之上。
“婉儿,莫非是在等本宫?”
小殿下笑眯眯地背着手,凑了过来。见婉儿敷衍地行了个礼,小殿下倒也没在意。只是看着那人双手环抱膝,像极了某种拥住自己取暖的小兽。
小兽怔怔的出神,望着那漫天飞雪落于宫灯之上。
小殿下突然心堵的有些闷疼了,她将背后藏起的温热浮元子献宝似地放在那人的略显冰凉的掌心。
婉儿涣散的眼神因手中仍留有余温的浮元子而重新聚集。
“殿下若是喜欢,便唤宫人去做好了。何必......”
小殿下明白她接下来未出口的话。
小殿下一拍脑袋,一幅刚想起来的模样,不好意思却又倔强道:
“那怎能一样!这可是本宫带给婉儿的”。又将浮元子朝婉儿那推了推,嫌弃道:
“你怎地穿的如此单薄。”
小殿下解下自已身上的狐裘披风,轻盖在婉儿身上,又轻轻替她掖了掖衣角。
按下惊慌失措的人儿,不耐烦道:
“这又有何不可的,婉儿不仅是本宫的臣子,更是本宫为数不多的朋友!”
“君子礼遇栋梁之才,有何不可!”
婉儿彻底没了声,小心翼翼地轻拈起那品相可人的浮元子,默默吞咽着。
又怕她噎着或着了冻,小殿下又传人送了一碗热汤过来,绘声绘色地向婉儿描述那场之前她错过或己无心在意的盛会。
说得小殿下自己是口干舌燥,最后只好补充了一句:
“你会亲眼看到的,本宫带你去,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说完,甚至拍了拍胸脯。
她那时轻笑回答着:
“好”
回眸追忆往事时,便是满心的遗憾,像是心上落了一场大雪,将那独秀一枝的梅花彻底压折。
从此遍野荒凉,寸草不生。
上元佳节,满街挂满了灯笼,到处是花团锦簇,灯光摇曳。
街头巷尾,红灯高挂,形状各异,有将其制成兽头,走马,花卉亦是鸟禽,龙凤等等。
朝廷更是在长安安福门外搭起二十丈高的巨大灯轮,用绸缎包裹,装饰以金玉,上面点了五万盘灯,灿烂犹如鲜花盛开的树丛。
灯轮之下活跃,热闹非凡,穿着锦绣衣服,满饰珠翠的少女千余人,按着音乐的节拍跳舞唱歌,狂欢。
朝中不少官员亦是纷纷放下架子,与百姓同乐。
小殿下拽着婉儿的手,高兴到甚至没计较那人穿了件玄色的衣裳。
虽没计较,但小殿下还是吐槽了。
“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了”
婉儿甚至都不用看,就已能够想象那半面玉石面具下是怎样的无奈。
小殿下说完又盯着婉儿面上那傩戏中的凶神面具看,笑道:
“婉儿如此,如何寻得到如意郎君?”
“他若是连这都在意,又怎会是良人?”
“婉儿说的是!”
小殿下开怀不已,引的路边刚刚出阁的小娘子们要纷纷将手中的灯笼塞入她手。
那如星辰耀眼的人,却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拽着她的手,带着她四处转悠。
“快走,快走。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莫要辜负良宵。”
小殿下回头朝着她笑的灿若骄阳,她的手不自觉地回握紧了那个人。
她们往盛典中心奔去,周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摊小贩的吆喝声络绎不绝,婉儿却只是盯着眼前人的背影,人越来越多了,摩肩檫踵使得她们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
她有些眷念那掌心的温度,不着痕迹地轻抚了一下。随后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好了,该放手了”
她毅然决然地放开了那个人的手,又不放心地回头望了眼,看着那人被人潮簇拥着往前走,终于不再留恋,抽身逆着人潮拂衣而去。
小殿下看着那抖毛,打滚的狮子,笑的乐不可支,对旁边的人道:“
那是文舞狮”
紧接指着旁边一只凶猛,滚彩球的狮子又笑道:
“那便是武狮”
小殿下突觉掌心空荡无物,笑容僵滞。看着旁边站着的陌生面具,小殿下慌了。
她连忙转头四处望去:
“婉儿!”
可周围密密麻麻的人将她围的水泄不通,她奋力地拨开人群,极力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但人群依旧推着她不断向前。
“婉儿!”
她的声线颤抖,茫然无措地站在人海中。
她找不到她,目之所及,没有她
婉儿依照那在脑海中熟记千万遍的路线,找到了那个在记忆中未曾清晰过的地方。
那朱红漆的大门早已掉了色,大门前的杂草一已有一尺余高,还能述说昔日辉煌的鎏金牌匾被随意丢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上面是落满的是岁过境迁的尘土。
她将路上买的一盏孤灯点燃,郑重地放在大门前。
十六才是“鬼灯”。但她没办法,她怕赶不上,所以只能大逆不道地将其提前。
“婉儿擅自提前了时间,还望祖父和各位长辈莫要怪罪”
她跪下,微弱的烛光摇曳,那人的脸庞如玉,轻雪落于微颤的睫显露出女性的柔弱,可她的眼神却是那样的坚毅。
那身玄色泛起红黑。神秘,妖冶,危险本是这种人一生的写照。
可就是偏偏这样的一个人,在漫天飞雪中虔诚地跪在一盏孤灯前,为自己未曾见过的先辈和未曾知晓的天下人祈福。
“上祈天意,下护苍生。神人鬼畜,无所遗漏”
她挥袖,将头缓缓磕下,余光中却闪过一道身影。
电光火石间,她连礼节都不得顾,陡然站起,浑身像是被雷劈过一般。
“母亲”
她梦魇似的出声。
“母亲!”
那个孩子急忙去追赶那道熟悉不已身影。
“母亲!”
“求你别走!求您!”
“别...别走.....”
她在小巷中来回奔走,扬起的晚风带走那人未知觉的泪水。泪珠落在尚余残雪的青石板上只余下未尽的水渍。
她自幼丧父,孤寡无依,只有母亲与她相互陪伴,度过那漫长又艰难的岁月。可如今她已是身不由己,身家性命全系与他人,只有安安分分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才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些,这些她都是懂得,都是懂的.....
可要她如何接受?一个自幼陪伴十几年的人,就这么不告而别,她甚至未曾知晓母亲的音讯,亦不曾得知她的身体是否安康。
要她如何接受....
她终于停了下来,满脸泪痕,迷茫地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手中紧握的傩神面具仍微微颤抖。
后知后觉淹没过来的黑暗近乎令她喘不过气来,刺骨的冰冷亦随之毫不留情侵入她全身。
“不要,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了”
那是她为数不多的执念。
她以近乎恳求的语气于心底默期,拳头随之渐渐握紧,仿佛这样便可安慰自已并非孤身一人。
她静默良久,终是转身,欲离去。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不过是一个人罢了,她总可以度过这一切的。
却听见身后小楼窗户“吱呀”一声,她猛地转身,不防被脚下的积雪绊倒,狼狈地跌坐在雪地上。
而她此时却早已无暇顾及,只能怔怔地抬头,看着那盏伸出窗外的八宝玲珑灯上的皓白腕节。
那矜贵无双的人亦讶然低头看着她:
“婉儿?”
脱口而出话语被淹没在震天响的烟花声中,整个浑沉的天空被刹那间点燃,璀璨的烟火喑灭了群星。
此后,燃烧挣扎,散落一生牵挂。
世人皆说,灯火能现佛之光明,去除众生烦恼,具有驱魔降福,祈许光明之意。
若到苦处,不信神佛。
她历经人世黑暗,本就为魔,何以信佛?
“洛阳灯破千年暗,皈依神佛不为佛。”
眼中映着那盏明灯,她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胸膛中那份根本不受她控制的悸动。
“婉儿,可否愿跟本宫走百病呢?”
那绯红色的身影踱步来至她跟前,言笑晏晏的伸手。
婉儿慌忙将那傩神面具带上,借那明明只分离了一会儿,却感觉久违的温度起身。
“平儿,你的面具”
随后而至的温润男子将那被主人临时放在桌上的面具塞入小殿下手中。
婉儿这才注意到了这位带着昆仑奴面具,长身玉立的男人。
“多亏了表哥,本宫才不至于迷路太远。”
“平儿客气了,能帮上忙便是幸事。”
男人抱拳微躬,自有一身文人气度。望着天色,又道:
“天色已晚,不如我带你们至城内,过了桥,再行告别。”
“如此甚好,以免再生变故”
小太平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又暗自将婉儿攥紧。
见傩神面具“凶狠”地盯着她,小殿下摸了摸秀挺的鼻梁,讪笑保证道:“不会再松开了”
面具下的人,面上是少见的柔软,婉儿在心底默默补充道:
“以第二次生命”
所谓走百病,即妇女们穿着节日盛装,相约出游,结伴而行,走出家门,走桥渡危,直至夜半,始归。
“夜色昏黑,殿下是怎么认出臣的?”
太平倒是毫不在意地回道:
“那是自然,本宫只需在人群中看一眼,便能认出婉儿来”
她一手提着灯,心下暗想婉儿的眼睛是如此的动人和传神,自是很好辨认的。
一手紧紧攥住婉儿的衣袖,生怕人再次走丢。
此时路上的行人不少反多,见此情状,小殿下当即不再犹豫,朝薛绍告辞:
“表哥还是快些回去的好,千万别让伯父揪住”
“平儿说的是,那路上多注意安全。”
目送着那身姿挺拔的人走远,小殿下又发现掌中人的手似是又冰凉了几分。
以为婉儿仍在为自己弄丢她而感到后怕,赶忙连声安慰:
“婉儿若是没了兴致,我们便回去吧。”
“不必,殿下不是还要带臣去闹花灯吗?”
小太平的眸色亮起,像是余烬后的漫天星辰。
尽管放烟火的高潮已过,可百姓们的热情仍不曾消减,毕竟一年中只有这三天才不会被夜晚的黑暗吞没。
况且在为数不多的假日中,上天垂怜,天降瑞雪,今年定是丰年。
既然如此,肯定要不负良宵,及时行乐,以便更好地投入劳作中。
从高楼往下看,人带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伎,诡状异形。壮观,声势浩大的游龙灯追逐着那缤纷彩球,采高跷的卖艺人于其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小殿下提笔冥思苦想着到底要在孔明灯上写什么,她拍了拍脑袋,实在是想不出来,只好凑到婉儿跟前,瞅瞅人家。
只见上面是一行隽秀至略为锋利的字:“愿以微小若星辰之力,共谱大唐盛世之曲。”
小太平很是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写下:
愿一世太平顺遂
又俏皮地朝婉儿眨眨眼睛,任孔明灯朝星辰大海奔去:
“本宫可没有婉儿那样的气魄和志向,惭愧惭愧,本宫只求一世平安”
“会的”
婉儿随之将那盏灯放飞。看着一直紧随其后的明灯。
“婉儿会一生追随着殿下”
她朝着万千明灯和这人间盛世许下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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