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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雨潇潇,愁绪冷得睡不着。
何夕裹了条毛毯半趴在书桌前,把书翻来覆去地倒腾,一行字也没看进去。
距离时雨那声前因不搭后果的道歉过去了四天,她越细想这件事,越是纳闷。
何夕拐了十多个弯子问她是不是在生自己的气,她总是笑呵呵,似真非假地否认,说根本没这回事。
可是她又的的确确变得有些奇怪。
虽然时雨不再提起帮何夕还愿,但她好像忙起了别的什么事。何夕次次邀她去“城市大冒险”,时间挑的都是打工的空档期,时雨却推三阻四,微信也回不及。
今天何夕藉由看书,特地起了个大早去福利院,想学醉翁来个别有用心,哪知时雨帮她开了个门就走了,步子匆忙得很。
她心不在焉看了几页书,愁眉不展地坐上低矮的窗台,和屋外窗檐下摇尾哈气的白狗面面相觑,眼睛被萧条的风吹得干涩。
难过是肯定的。
比妈妈骗她是医院里错抱回家的那会儿还难过。
“时雨,你在忙什么?”
何夕在聊天框里输入她的憋屈,转念又觉得自己实在矫情,像张撒赖的狗皮药膏,于是连点删除把话去得一干二净,以免手贱点到发送,打扰时雨休息。
失眠加心烦,当务之急,是找个人给她排忧解难。
语音电话在自动挂断的前一秒接通。
受害者阴着嗓声威胁:“何夕,这个时候找我,你最好是有事……”否则她离出事就不远了。
何夕淡定道:“……有事,很急。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
“好好说,别‘无中生友’。”董思然凛声打断她的“何氏冷笑话”。
何夕:“……噢。”
她把事情大概简化了下,说给董思然听,涉及木兮的部分,含糊跳过。
“也就是说,时雨变得不对劲是在你许完愿以后?”
“嗯。”
“然后你认为自己被冷落了,委屈得想哭?”
“我没说想哭……好吧,就,有一点点的不开心。”
“风水轮流转啊何夕,”董思然突发坏心,趁机欺负了她一把,“谁让你之前对人家那么狠,遭报应了吧?”
翻篇的账本突脸砸来,何夕百口莫辩:“我,那什么,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
只是太想她。
想得无法自拔。
以致生了一场,叫做“时雨”的大病。
“行吧,千错万错,我罪该万死。”何夕放弃解释,认罪求恕,“那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时雨说了她没生气,我再缠着她问会不会太无理取闹了?”
董思然真看不下去她那弃妇一样落寞的嘴脸,打趣道:“何夕,你当我这儿是什么情感热线吗?寻医问诊也得挑对地方吧,你不如去问林远。”
人俩小姐妹闹别扭,她一个独行侠有什么好掺和的。
“因为我觉得……”
“觉得什么?”
“……你比我有经验。”
“……”
何夕的思路实诚到她没话说。
尽管睡意朦胧,董思然仍勉为其难化身知心大姐,开了近半小时的夜聊电台,试图把何夕的郁结聊开。
“所以,你听进去了吗?”董思然打着哈欠问。
何夕发懵:“……太长了,你概括下吧。”
这木头脑筋,轴得能把人气死。
也不知道时雨是怎么受得了她的。
要不是太困了,董思然真想顺着网线过去揍她一顿。
“总之,我劝你放宽心,不要想多了。时雨不是你的私有物,她有自己的生活,这很正常。鉴于你们最近跟连体婴一样,适当松松绑喘口气,没有坏处。何夕,明白了没?”
“明白了。”
就在董思然以为她快脱离苦海时,何夕好死不死又问了句。
“那我多久找她一次比较合适?”
鸡同鸭讲,白搭。
董思然压着暴脾气沉吟:“……麻溜的,滚去睡觉。”
阴天的云,灰的像哭过。
它漂泊不定,捉摸不透,走到哪里都可能突然鬼哭狼嚎地来上一下子。
何夕挤在摇晃的地铁车厢里,眼周淡青,双眼无神。
宿舍里太冷清,她照个镜子都感觉像留守儿童的顾影自怜。空虚,寂寞,冷,多重因素把她赶出了寝室大门,去满城乱逛,蹭一些她开不起的暖空调。
时雨依旧在忙,清早回复的“早安”忘了加她们约定俗成的表情符号。
何夕承认她是小心眼了,这么点小细节,还念兹在兹的。
但明明以前她心可大了,天塌下来都不归她管。
都忙啊,忙点好。
为了安慰自己,她甚至想起了古早的公益广告词。
这趟出行并不完全随性。何夕孤零零地重走了一遍,一周前和时雨出来看电影时的线路。
相差无几的景况,天壤之别的心情。
同一部狗血的爱情电影,她初看好笑,二刷无感。
毕竟身旁少了某个资深观影爱好者的吐槽。
大荧幕上的男女主正经历生离死别的时刻,煽情的插曲唱着老套的歌词,说教“爱能战胜一切”。
时雨抓了一手爆米花投进嘴里,说:“这电影讲得不是很对。”
“你指什么?”何夕怕她口干,递上奶茶提醒她润润喉。
“爱没他们想的那么神乎其技,它其实是很无力的东西。”时雨嘬一口甜茶,接着发表她的影评,“人能选择爱或不爱,可无法左右谁的去留。”
“能爱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什么还要指望它为人类的无能为力买单?”
“把爱夸大其词,那叫捧杀。”
何夕看着无聊的剧情,想着时雨说过的每字每句。
烂片的上座率低得令人咋舌。上次她和时雨包了场,这次也只有她前排的位子坐了个人。
故事里的苦命鸳鸯每次被虐,女生就哭得稀里哗啦的,抽鼻子的声音比演员的台词都清晰。
出于好心,何夕拍了下前人的肩,送她一包纸巾:“那个,你要不要擦擦?妆都花了,等下不好见人……”
对一个极度伤心的人来说,陌生人的小善举是很珍贵的。
“呜呜呜谢谢……“女生仿佛看到了天使,两眼像冷热水龙头同开似的,泪崩不止,“小姐姐,你也失恋了吗?”
孤家寡人,全程一言不发地看一部以“极致虐恋”作宣发卖点的电影,不是有特殊癖好就是受过情伤。
“算……算是吧。”
何夕不尴不尬地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
其实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算什么状况。
那比失恋复杂得多,不能简单定性。
好比吸氧成瘾,有人却把氧气供给给停了,五脏六腑顿时出现了戒断反应,由内而外散布饥渴的焦虑感。
她查了下百科,疑心自己的症状是依存症。
走出电影院,何夕坐电梯到一层,听见商场外面打雷了。
都快入冬了,还天天雷阵雨,老天真不嫌累。
她心里抱怨,苦于手头没伞,便打算在室内无所事事逗留到雨停。
一抬头,水族馆的指路牌赫然眼前。
小学生模样的男孩牵着妈妈的手,从箭头所指的方向走来。黄色的小书包上挂了一只Q版的白鲸,一摇一晃,可可爱爱。
“因为昨天我梦见了鲸鱼。”
何夕记得这句话,连同时雨那深海一样引人沉醉的眼睛。
转角花房飘出芬香,清幽扑鼻。
她忽然有事可做。
窗外大雨,一篮接着一篮倾倒,似乎要把储备给下一年的雨水一次性排干。
起雾的窗前,时雨稍显惆怅地听着电话里的人洋洋洒洒,许久不说一句话。
门口传来三声又轻又闷的叩击,她愣了愣,决定先结束这次谈话。
“不好意思啊,我这里有点事。您说的那个,我还是再考虑考虑,下次再和您联系吧……嗯,打扰了,见谅……”
时雨迅速折好桌上的空白申请表,捡起摊在地上的检查报告单,将这厚厚一沓锁进书桌的抽屉里。
打开门,她撞见了一个从头到脚湿得透彻的身影。
“……何夕?”时雨讶异地问,“下这么大雨,你过来不打伞的吗?”
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松松散散遮过了眉心,发梢涔滴着疏凉的秋意。雨珠溺入黑眸里,稀释墨色,提纯积淀已久的忧郁感。
看上去就像只被遗弃在暴雨里的家猫,一路摸爬滚打,才终于自己找了回来。
她低声道:“……我怕单手撑伞,把花摔了。”
何夕直起微俯的上半身,露出满满一怀,包装得惊艳的洋桔梗。花簇锦攒,姹紫嫣红,各大花店里能买到的颜色全被她揽入怀中。
“我不确定你喜欢什么颜色,所以我每种都选了一枝。”
她分外诚恳地说,渴念夺眶而出。
“我想,总有一枝,足以与你相配。”
整束鲜花献至眸前,时雨一怔,继而疼爱地笑了。
她抬手擦拭着何夕淋湿的脸庞。
“心意是好的,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能把身子淋坏啊。”时雨抱过洋桔梗,暂时放在了门边,“我给你找找换的衣服,你先去把澡洗了,防着点着凉。”
“啊,还有……”
“还有什么?”
何夕貌似有话要说,但她想了想,又不急于开口了。
“等下我上来告诉你吧。”她接过时雨整出来的一套秋装睡衣,十分听话地去洗浴了。
十分钟,分秒不差,她换掉了粘在前胸后背的湿衣服,干净清爽地回到时雨宿舍。
“时雨,我好困,你帮我吹下头发吧。”何夕揉揉快撑不住的眼皮,语气软绵绵地请求。
“行,你坐着就好,剩下交给我。”时雨扶她坐上床,拿过吹风机开工,动作像给猫顺毛般得心应手。
“你今天干嘛去了?”她边吹边问,“又买花又淋雨,真不像你。”
何夕默了默,然后答非所问地说。
“时雨,我是你自找的麻烦,所以……”
她慢慢侧过半边脸,眼神有点专横,又有点可怜。
“你……你不能不要我。”
时雨被这一瞥酸到了心尖上,目光似水柔长,含笑抚慰道。
“何夕,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他们老是对我说谎。”何夕低下头,双眼照不着光,“我怕习惯了。”
她战战兢兢地问:“时雨,我有没有很烦人?”
“没有啊。”时雨不假思索。
“那你为什么……”何夕心一横,把满腹委屈写在了脸上,“为什么这几天都不怎么理我……”
她急剧的心跳声,都快大过吹风的噪音了。
“……”时雨愣了一刻神,这才意识到她最近确实消耗了太多精力,频频忘事,顾此失彼。
“抱歉啊何夕,忙过了头,不小心把你忘了。”她笑笑,柔声哄道,“我保证下次不会。”
何夕自告奋勇:“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时雨:“这个……”
刚升起的心情因为这声犹豫再度下沉。
“那就是不方便让我知道的事,对吧?”
“……嗯,不太好说。”
“……没事。”何夕捂住泛红的鼻尖,自觉地反思了自己的错误,“是我太需要你了,老黏着你不放……你想做什么就做好了,不要把自己累到。我不该过多干预你的。”
时雨失言,笑容褪了几分明艳。
她关停风筒,拿起木梳,轻缓地梳理着黑藻般的长发。
“时雨。”
“嗯?”
“我有个东西要送你。”
何夕忽然转过身来,伸出她从进门开始便紧握的拳头。
她抓过时雨的手,将尚且带着余温的鲸鱼挂件郑重地交接。
时雨一瞬间呆住:“何夕,这是……”
梦里遇见的鲸鱼,正不可思议地躺在她的手心里。
“你那时候不是想要吗?”何夕说,“我送的挂件。”
近三个月,她总算弄明白了时雨在乎的点。
和拥不拥有无关,她想要的是意义的附加值。
何夕开窍的速度,可真是个谜。时雨想。
她眼梢枯萎的笑意渐渐回春:“这么说你去参加互动了啊,好玩吗?”
提到这一趴何夕飞速躲进了被子里。
“你可别说了,倒霉死了。”她遮住煞红的下半张脸,小声嘀咕,“那头海象看见我跟看见吃的一样,哐哧一下扑出来,水全洒我头上……那么多人在,脸都丢完了。”
时雨宠溺道:“说明你好看呗,动物也喜欢。”
一个“也”字,点亮何夕那黯淡的眼。
“今天能睡你这儿吗?”她问。
“当然可以了。”何夕主动留宿,时雨求之不得。
“那我先补个觉,吃晚饭了叫我下。”何夕心满意足地躺下,唇角微微弯曲,像个嘴馋的小孩似的提要求,“时雨,炒饭,我想吃。”
时雨帮何夕塞好棉被的边角:“知道了,我等下去和做饭的叔叔说一声,麻烦他单独给你做一份。”
“谢谢。”何夕很有礼貌,“还有谢谢叔叔。”
“你先睡,我去去就回。”
“好。”
时雨抱起何夕冒雨奔波送来的洋桔梗,出门去找住同一栋楼的阿姨借花瓶。
这一大捧花,竟装满了两个大号的瓶子。
阿姨热心肠,边帮时雨插花边啧啧称赞:“这么漂亮的花,跟我们时雨蛮配的喏。哪个小伙子送的?”
“不是小伙子啦,是何夕买的。”时雨笑着更正道。
“哦,是小何,怪不得怪不得,这孩子人真挺好的。”何夕来过那么多趟,福利院的叔叔阿姨都把她当半个自己人,“你昨天不在不知道,她帮我搞了整整一天卫生呐,那地板,锃亮的哟,书也全给码整齐了……”
在阿姨那儿听了一堆何夕的“活雷锋”事迹,时雨抱着鲜花回了房间。
她将五颜六色的洋桔梗摆上桌台,装点单调的秋天。
床头糖罐的盖子开着,地板上掉了张糖纸。
被子踢开了一边,何夕蜷在里面熟睡,嘴角留着细粉状的糖渣。
“为什么……”
她说着梦话,眼尾闪着亮晶晶的微光。
“为什么你们……都只能陪我……到十九岁……”
“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时雨轻轻走过去,拉上那条漏风的缝,用袖子替何夕擦了擦嘴。
她叹了声气,忍耐着眼中涨水般的不适感,喃喃自语。
“我果然还是……”
“放心不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