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蜉蝣症【完结番外】>第41章 40彼得潘

  =========================

  穗州没有春秋,众所周知。

  一段不尴不尬的过渡期,衔接夏季与暖冬的首尾,蜗居在人们手机的桌面天气中滥竽充数。

  辅导员刚在年级群发了冷空气来临的消息,提醒大家多添衣,防流感。

  何夕浏览过群公告,按下熄屏键,将脸低埋入牛肉面的热气中。

  她真的不怎么喜欢食堂这类公共场所。人多,口还杂。

  “诶,你看那女的,是不是微博上那个,上赶着挨打的疯子啊?”

  “还真是。竟然没被打死,牛逼。”

  “这年头精神病也能考进南理,是有点身残志坚嚯。”

  “笑死,多损呐你……”

  闲言碎语像一勺搅局的芥末,倒人胃口。

  何夕阴下眸,搁了筷子,拨过偏分的发,遮住左额和眉角上的疤痂。

  拆线那会儿,她不停地问医生,到底会不会留疤。医生以他行医三十年的资历担保,愈合状况乐观,只消积极调理,一两个月便能淡去疤痕。

  她由此替时雨放下心来。

  何夕戴上薄卫衣的兜帽,淡扫一眼外面的八级大风,一心想着回宿舍再穿件棒球衫御寒。

  上楼梯时,迎面走来她一个同班同学。起初对方还有意打声招呼,但一看旁人都对何夕敬而远之,只好讪讪地让出道,装不认识。

  何夕低头不语,和他人的影子擦肩而过。

  宿舍本是私密的安全领域,但那份从人堆里获取的惴栗感却蔓延至此,时不时杀出来,打乱她的思维。

  冗杂的躁意,害她写不了信,看不了书,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

  何夕随便翻了翻微信,不小心点进了宿舍的小群。

  室友的关怀,停格在她一周前刚住院的时候。

  她瞻前顾后,终究没能把那句“我出院了,人挺好的”添入聊天记录里。

  若是害怕得到否定的红叉,那就不要求解了。

  逃避,才是标准答案。

  冷风吹开了阳台的门,吹得尘絮满屋子乱飞。

  何夕抱紧了瑟瑟发抖的自己,突然特想从南禹理工逃走,去个暖和点的地方,等冬天。

  时隔多日踏进公司总部,她看到了一种花落人去的衰败之势。

  方才被门卫叔叔祝福“前程似锦”的那位前辈,据说干了有四五年,算得上银舟的开拓者。

  可今天他抱着个大纸箱,含泪走出大门的那刻,却让何夕感到无比唏嘘。

  “……小夕姐?”

  见林远这个愣头青还在,她莫名松了口气。

  男生殷勤地推上一条椅子:“你这么早就出院了,不多观察观察吗?”

  何夕没坐,想着等下要走,不过顺路来看看:“感觉没什么大碍了,所以昨天回了学校。”

  “林远,人都去哪儿了,集体旷工吗?”她问。

  他们这层,开灯的区域少得可怜,省电也不该是这个省法。

  林远:“额……有点难说……”

  何夕让他放宽心:“你实话说,没事。我大概能猜到点儿。”

  林远可劲儿揉着后颈,把那块都给搓红了:“就,就前天吧,黄总开了个全员大会,先是跟我们致歉,然后说了说目前的困境,还、还挺棘手的……”

  “他和每个员工担保,去留随意,不会为难,希望所有人慎重考虑后再做决定。所以……”他环视了一圈那些搬空的座位,“就成了这副样子。”

  职场上碎饭碗很正常。

  可是碗碎得多了,筵席也就开不成了。

  而人么……更不得不散了。

  何夕滚了滚喉咙,道:“都有谁走了?”

  林远回想,说:“确定离职了的话,阿然、大飞、小志……”

  几个名字在她脑中过了一遍,何夕甚至没法将它们和那些只打过几次照面的脸对上号。

  混得够失败的,何夕。她暗中自嘲道。

  “还有谁?”

  “……唔,其实,思然姐也走了。”

  “什么?董思然为什么要走?她不是……”侧后方那个空空如也的位子,令她震惊,“难道是因为那天伤了人的缘故?”

  何夕不敢相信,董思然那般愿意为“遗愿代理”付出一切的人,居然会抛弃曾经的初心,落荒而逃。

  她明明不是利己主义者。

  “没、没有,跟你没关系的。”林远怕何夕误会自责,着急忙慌地解释,“她说是个人原因,单纯干不下去了,是她自己……没资格继续当代理人。”

  “什么时候的事?”

  “你住院的第二天,有个女的来公司找思然姐,两个人闹得很不愉快……然后她和黄总谈了谈心,当天就决定走了,还叫我们先瞒着你。”

  这下何夕更理解不能了。

  她一激动,莽夫一样给董思然打去电话,开篇“噼里啪啦”地边骂边问。

  “董思然你脑子进水了吗,好端端的辞毛职啊?!公司现在这个情况没人干活怎么行,那些委托人都等着呐!你忘了你那时候骂我骂得多正义,结果你跑得比我还快!”

  那边反应平平,也没打断她,不久轻笑出声,似乎早已对这场面未卜先知。

  董思然笑意鲜明,问:“舍不得我吗,高材生?”

  “舍你……”何夕急匆匆咽下脏话,险些被噎住。

  “晚上有空吗何夕?”

  电话里能说的话有限,既然何夕对她离开的原因穷追不舍,那面谈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见一面吧。”

  在头脑一热顺口答应前,何夕的潜意识最先想到的是,她要和时雨爽约了。

  西湖边,情人岛,月上水杉树的枝头,照耀阒静的黑天。

  一只鸟飞过她身边,踢倒了其中一瓶空啤酒。

  “……董思然。”

  她扔了烟蒂,熄灭手机,缓缓仰起头,用糟乱发丝下的倦眸向前方瞥去。

  来人穿得严实,戴了帽子和口罩,潮是挺潮的,但脸埋得低,举止有些畏手畏脚,气场略逊。

  和入职时那个心高气傲的模样,判若鸿沟。

  董思然哑声招呼何夕过来坐:“你这全副武装的,要去南极冒险吗?”

  “……来的路上,人太多了。”何夕掀下帽兜,摘去口罩透气,“你刚在看什么,手机上的。”

  “举报那些造你谣的帖子。”董思然又点了支烟,而何夕毫无反响,“某些人确实很无聊,不是吗?”

  何夕一默,面无波澜地说:“……谢了。”

  “别太上心,等下一个乐子来了,没人会记得这些东西。”

  “……我懂。”

  新闻发酵得最厉害时,有段没打马赛克的视频被人截了图,投稿在了学校的表白墙和各大社交平台,病毒式传播地将何夕和南理推上了风口浪尖。

  阴谋论里,有说她被传销洗脑的,有说她和邪教沾边的,还有说她染上毒品精神失常的。

  搞得院里连夜开会整出个危机公关。

  这头坐了约莫五分钟,董思然只顾抽烟,全无开口的意思。何夕心急道:“所以你找我来,要说什么?”

  董思然侧过眼,寻见一对寒眸,像白灼过的黑曜石,冷热交加。

  “干嘛怨妇一样看着我?”她玩笑着问,“我招你恨了?”

  “我放了时雨鸽子,为了来见你。”因为失约,何夕憋了一肚子火,无处排遣,“我本来和她约好了去书店。”

  董思然听了她的理由,只笑笑,不评价,接着吞云吐雾。

  她明白,何夕刚刚的一瞬感激是认真,现在的埋怨生气也是认真。

  这彼得潘,有够矛盾和认死理。

  而且她自己显然意识不到。

  “……董思然,有话快说。”何夕眼神愈冷,“为什么突然间不干了?”

  董思然衔着个烟圈,耷眼道:“累了,也怕了。”

  何夕:“这什么意思?”

  “打开,看下面那张。”空中丢过来一个钥匙扣。

  何夕单手接住,揭开塑料壳,抽出里面的照片。她这才发现,底下还有一张旧照,是背影图的正面特写。

  女孩明眸善睐,笑眼可人。最重要的是,这副容貌和董思然相差无几。

  何夕正惊愕不已,而董思然的声音则幽幽响起,犹如夜空中飘渺的哀悼词。

  “董思菀,我的孪生妹妹,也是你同校的学姐。”她说着,怅然若失地环顾这座湖心岛,“照片是她确定保研那天,我给拍的,就在这儿。”

  据董思然自述,她们两姐妹从出生起就分开了,十几岁时才重逢。由于家里穷,妹妹被过继给了一户当老师的远方亲戚,迁居到穗州生活。

  “那家人很宠她,什么都要给她最好的,把她当掌上明珠捧着护着。思菀也争气,品学兼优,多才多艺,还能考上南理这样数一数二的名校。”

  烟灰落到手指上,烫红了肌肤,但她无动于衷。

  “不像我这个没出息的,混了张职高的毕业证,就出来闯荡社会了。”

  董思然戏谑地扯出一丝苦笑,面向何夕道。

  “你知道吗何夕,我一度觉得,只要有我妹妹在,我烂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如果她要往上爬,那我就做她的垫脚石。”

  “思菀是我拍过的景色里最美好的存在,没人能替代她。”月光入深林,捞起她眼角泪花的掠影,“她是我的至亲,和挚爱。”

  董思然要回了照片,捏在手里端详,眼里泪光闪闪。

  思念如风起。

  风止,意难平。

  “那她后来是……怎么了吗?”

  “后来……她跳下来了。顺着湖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那栋楼。”董思然由悲转愤,厮磨着后牙根,“谁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的妹妹总归是死了。”

  “事情很快被压下去,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帮看客是怎么妄加揣测,恶意中伤的!我妹妹那么单纯善良的一个人,被他们编造成了什么荡妇,什么娼妓!”

  何夕失措:“董、董思然……”

  董思然将烟头狠狠踩在脚下,捂住猩红的眼,自我鄙夷地笑了一会儿,说:“何夕,你猜思菀跳楼的时候,我在干什么?”

  何夕哪敢问,沉默地咽了口唾沫,抠起衣摆。

  “在街头和人打架。”

  她哂笑道,腔调悲恸。

  “如果我接到她那通电话就好了,或许她就不会死。至少,她不会死得不明不白的。”

  董思然一手撩发,深呼一口气,调解水涨船高的情绪。

  接下来,她坦白了成为临终关怀师的动机。

  一次偶然,她在整理妹妹的遗物时看到了一份投给银舟的简历。

  虽然被退了回来,但董思菀在简历背面写满了她对这份职业的希冀,并发誓她必将投身这神圣的事业,至死不渝。

  正是这个未尽的心愿,让董思菀当上了姐姐的第一个委托人。

  愧疚和怀恋,促使董思然舍弃了过去的自己,没日没夜接取他人的遗愿,渐渐活成董思菀最热爱的那副模样。

  她像一台永动机,筋疲力竭却不允许停下。董思然以这种方式赎罪,也用这种方式,将妹妹永远留在她的世界里。

  “我承认,一开始我确实对你有偏见,因为你不端正的态度,很让我不爽。”她敞开天窗说亮话,“我觉得,你这样的人都能当代理人,简直是侮辱思菀的坚持。”

  “对不起,我以前是做的不好……”

  “以前是以前,现在都翻篇了。”说到正题,董思然心绪一沉,“总之,我以为我能一直干下去。”

  “但越到后面,我越像走火入魔。为了委托,我可以不顾规定扮演任何身份,哪怕是恋人。”

  ……恋人?何夕终于知晓了她所见的真相。

  “撞见你和时雨的那天,我来这儿祭奠思菀,碰到了一个女生。她见到我第一眼,就哭了出来。她说,她是思菀生前最好的朋友,并且求了我一件事。”

  何夕:“就是……那个吻吗?”

  董思然首肯道:“对。那之后我想明白了一点,有些隐晦的欲望,也有当作临终遗愿来实现的价值。”

  谈话进行到这里,何夕依然对董思然放弃的根因一知半解。但只言片语所传递出的信息,已足令她难安。

  她看着身旁那名喝起闷酒来的“逃兵”,无端地想起一个成语——同病相怜。

  “何夕,你怕不怕死?”董思然问。

  “……怕。”何夕瓮声答道。

  “其实我也怕,毕竟我这人太容易共情了。”董思然踢了踢满地的烟酒气,“看的越多,接触的越多,就越怕。”

  “和委托人相处,我要逼着自己不往深了想,不去想他们的时间快进以后,是什么样。呵,说说倒轻巧,哪能忍得住。”

  “我劝自己,你只是在工作,麻木点就好了。可当我照了镜子,看清这副嘴脸的虚伪,我又会想,我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何夕听着,不禁移情到自己身上。寸草不生的心原,顷刻间便被荆棘灌木所侵占,血流不止。

  “违反守则,欺骗委托人,良心受到的谴责,太多太多,我受不了了。”

  董思然虚睁着眼,像做了一场清明梦。梦醒时分,云烟成雨,梦中的地久天长,不过是一无所有。

  “我怕了。”

  她说。

  “我怕我不是真心的。”

  “更怕我真的动心。”

  董思然拗着低哑的哭腔,深沉地凝视着何夕。

  “你说,不告而别和无力挽留,哪一种更残忍?”

  一问向三人。这是问何夕,也是问她自己,更是对董思菀的在天之灵哀声乞怜。

  湖上起风了,寒凉刺骨。

  路灯频闪,暗示它命不久矣。火花熔断金属丝,刹那绚烂,而微光就此别过,遗骸四分五裂,沉入水底。

  何夕重拾伪装,将整个人裹进外衣里。

  她一言不发,把棉口罩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折叠。

  口袋里的手机不时震动,提醒她有特别关注的消息。何夕沉思着,对此置若罔闻。

  半晌,她抓起脚边的一瓶黑啤,递到董思然面前。

  何夕面色森寒,眼睛暗得反不出一点光。

  “麻烦……帮我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