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深情把戏>第84章 他值得被爱吗

  林北生很有耐心,仔细地观察着周青先的表情。

  他在受伤之前显然不会这样,一举一动都狡猾得不得了,现在却笨拙地像个无害的食草动物,慢吞吞的,思考的时候也是,呆滞地不见任何动作。

  等了挺长一段时间,总之已经完全超过了正常交涉的思考时限,林北生才看见他非常不情愿的、又非常依依不舍地,小幅度点了下头。

  林北生用劲把他的小拇指勾紧了:“约好了啊。”

  他没有马上走,先是让周青先黏黏糊糊地抱了一会儿,然后再监督他吃下药,又确认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这时林北生才轻轻松一口气迈出病房,临走前也不忘把病房内不限于水果刀的精锐利器都揣走了。

  刚一走出,便看见林有前在前方长椅等他。

  林有前是周青先刚醒那会儿林北生叫过来的,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了,见他出来便合上书本,问:“周青先还好吗?”

  “不太好。”林北生坦言道,又很重地叹了口气,又问她,“妈妈呢?”

  “把林忍冬哄睡着了,现在应该也在休息。”林有前答。

  林北生点头:“好,先走吧,有什么路上再聊。”

  他这几天心绪很乱,守在病床边近乎是没睡,将自己得知到的消息一一梳理,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周青先。

  周青先糟糕的不仅是身体,精神状态也非常混乱,有很多精神类的药物都不能给他用,因为和他以前服用或者是正在服用的药物是相拮抗的。

  林北生知道周青先多少是有些偏离正常人的范畴的,但这些症状要真正落在白纸黑字上,才能显得有多恐怖。

  焦虑、抑郁、失眠、厌食……最严重的时候还有臆想症,很难想象这么多病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说不心疼是假的,但林北生更多的是内疚,他知道自己在其中多半是很大一部分成因。

  心中的天平又在摇摆不定,林北生理不清思绪,也清楚自己这样的状态极有可能会产生错误的决断,于是叫上了相对公正客观的林有前。

  而他们此次出发也有目的地——在这宝贵的三小时间,林北生开车带着妹妹前往了槐安湾紧临的景区,正是要去圣诞节那日周青先带他去的场所。

  山茶花海中央那块黑色的石头到底是什么,林北生那晚没有听见,心中也隐隐有了猜想,可是也不敢一个人去看。

  春天该来了,可是山上的风还是冷得刺骨。

  上山的路空旷,一路畅通无阻,十二月份开得异常灿烂的山茶,在四月份只零星地剩了几朵。

  这也不奇怪,山茶本就是盛开在冬季、挺不过春天的花朵,再怎么调控花期也违背不了的自然规律。

  林北生停下车,在白墙前站定,深吸一口气,踩着满地枯叶,一路踏过去,在那块黑色的墓碑上,看到了周青先的名字。

  果不其然,这是他的墓碑。

  风一吹,左右山茶便窸窣摆动,唯有这块沉重压抑的碑屹立不动。

  没有生平,没有出生与死亡年份,只有周青先三个字,孤零零地刻在石头上,被妖冶的花朵簇拥,却仍然格格不入。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还在活着时处理后事,到底又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带着唯一爱的、唯一爱他的人,来看自己的坟墓呢。

  林北生想不明白。

  他感觉初春泥土湿润的凉意好像缠了上来,包裹住他的躯体,以至于林北生觉得自己混乱的情绪快把脑袋点燃了,却又难以遏制地感觉到冷,察觉到战栗。

  林北生想不通,林北生不理解周青先。

  林有前也不理解周青先,但是她在看到这个碑时,表情也不比林北生轻松到哪里去。

  兄妹俩在碑前停留一瞬,好像真的在哀悼谁之后,又沉默地转身,共同坐到了白墙前的木椅上。

  说起来这边的设计真的很巧妙,白墙刚好挡住了风,木椅恰好对着坟墓,是绝佳的缅怀与纪念的场所。

  周青先这人,真的很狡猾。

  林北生和林有前一左一右坐下,遥遥对着那块碑,林有前先发声:“哥……这是周青先给自己选的地方吗?”

  林北生半阖上眼,说:“不知道。”

  林有前只好就问一些他知道的事情:“哥,你真的喜欢他吗?”

  林北生眼睛干涩,春天冷冽的气息卷走脚边的落叶,他对着仓皇的山茶海,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想了这个问题整整两天,但真正告诉妹妹时,嗓子还是艰涩:“嗯。”

  他说:“我很爱他。”

  “为什么呢?”林有前进一步追问,“你觉得他是值得被爱的吗?你知道爱他的结果是什么吗?你知道这该会面对着什么吗?”

  很温柔的风吹过来,像周青先趁林北生睡着时轻轻触碰他脸颊的力度,林北生眺望着远方,很慢地理清思路:

  “我其实,一直都没觉得他不值得被爱,前天陈森也再说他不配,但其实,我第一眼遇见的周青先,就已经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了。”

  “很优秀,很漂亮,也很孤独,带着一股子疯劲儿,跟不要命一样跳水。”他想起那个场景,便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但是后来稍微和他接触得稍微多了,发现其实他不像外表一样纨绔,其实很会维护氛围,会很尊重别人,不会忽视团体中任何一位,顶着最风流的外表,却是最细心的一个人。”他说,“唯一不变的是,依然很孤独。”

  “以前不是有一种说法吗,鱼缸里只养一条金鱼的话,金鱼就会因为太孤独死掉了。”林北生说,“我在那时候就觉得的,他说不定是早就已经因孤独死掉的鱼,只是一直在找能埋葬自己的大海。”

  林北生停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个形容太傻逼又太中二了,便挠着头笑了一下。

  不过他的视线还是很认真,他停了下,接着说:“后来我发现,我其实是被他身上像玻璃一样,脆弱的东西吸引的。”

  那种一碰即碎、脆弱至极的东西,落在周青先身上,却闪着金色的光,非常、非常漂亮。

  林北生这么想到,却没有说,尝试换一种更具体的说法:“他对我而言,就像是偶然在路边遇到的一株温室植物,明明是很娇气的花朵,却在路边散漫地生长,让人忍不住想自己照料他,看看被精心照顾、用爱浇灌之后,能成为多伟大的作品。”

  “……是不是还是很抽象。”林北生挠挠脑袋,又一次更换说辞,“总而言之,我对他产生了保护欲。”

  保护欲,多么伟大的一个词,这说明林北生需要坚定不移地为某个人承担一切风险,并不求回报地执行。

  “后来发现,也不仅于此。”林北生笑道,“我对他不仅有保护欲,也有私心,我会得寸进尺,而他这人很怪、他好像完全不会拒绝,不管我多过分,他表现得有多抗拒,但其实自始至终没对我说过一句不字。”

  “这便造成一个很严重的结果,我的私欲渐渐超过了保护欲,我不仅想保护他,还想对他索求,我想拿走他这里本就岌岌可危的爱,想要他毫无保留的纵容。”

  林北生没有看向自己的妹妹,他低着头说:“也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我不是哥哥,不是替代了父亲一职的顶梁柱,不是稳定可靠的化身,我就是林北生,我成了我自己。”

  林有前听到此,唇动了动,但没有打断他。

  林有前一直是知道的,十年前的那场车祸,来得实在是太猝不及防,带来的后果又太过沉重深远。

  这不仅让自己处于最该幻想年纪的哥哥放弃理想,更重要的是,这严重消磨了他的意志。

  事情发生在新年的前一天、迎接美好未来的前一刻,自己的父亲还在对未来无限畅想,诉说最好祈愿,然后戛然而止,留下来的只有山崩地裂、和余震一样缠绵不断的痛楚。

  这时候,林北生也好,郑琪也好,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点:是不是就是因为对明天有太多期待了,所以事与愿违才会产生挥之不尽、难以遏制的痛苦的。

  于是林北生停止了思考。

  他便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愿看了,在十五岁时困死在了槐安湾,之后的每一次迈步都只是看似在向前,实际上早就陷入了怪圈里。

  那些随心所欲的工作也好、道义所致的社交也罢,都是林北生用来使自己忙碌的借口,他的双眼早在十五岁混着血的雨夜里麻痹,想着、望着——只要看起来是在芸芸向前就好,就算原地打转也无所谓,就算陷入循环也无所谓。

  在这个时候遇到的周青先,是圜圜余生里闯进来的一场冒险。

  在五年前夏天的泳池,他以异常自由的姿态潜入水里,溅起的水花四散开来,在林北生心中洒湿了一片蓝色的痕迹。

  林北生停顿了好久,让他都误以为自己重新回到了最苦闷的那场夏季,终于在妹妹的提醒中回过神来,摆摆头接着说。

  “你知道的,从十五岁以后,我就很少考虑未来,闷头向前,实则原地踏步。”林北生实话实讲,“但是遇见他之后,我考虑最多的事情,是怎么继续和他在一起。”

  “所以五年前,他与我不告而别时,我特别特别难过。”他说,“我不知道他为何而来,我怕他靠近我别有所图,我逼他给我一个答案,我希望听见他说他是因为喜欢我,是因为和我在一起很开心才同我接触的。”

  林北生:“我觉得我的脑子可能是有问题的……褒义的那种问题,在遇到特别痛苦的时候会产生一种保护机制,不让我去想,所以每次我看似很快就从情绪中走出来了,其实只是因为这种机制把我自己给保护起来了。”

  现在也是,林北生唯独喝醉的时候会去找周青先,会跑到他家门口说怕他没人惦记,其实就是因为心底有一块地方放不下他。

  因为喝醉的时候理智不起作用,毫无破绽的机制此刻露出了漏洞,能大大方方地说爱他。

  林北生习惯为自己的记忆垒高墙,把爱周青先的那一部分藏起来了,迫使自己只看到恨周青先的那一部分,但在现在,他亲手把那面墙给砸碎了。

  他身体里控制着他爱周青先的那段回忆,并不是消失粉碎,而是冻结了,在与见周青先的那一刻,成为琥珀该风化的回忆又自发流转,成为像金子一样不可忽视的耀眼存在。

  他看着墓碑旁摇曳的山茶花,又重复一次:“我很爱他。”

  空气安静了一瞬,林北生思考过甚的结果,终于坦率地表达在妹妹面前。

  一时无言,林有前停下来捋了捋思路,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和妈妈说呢?”

  林北生嘴角缓缓放平,默了默,补充道:“其实他这一次,是因为保护林忍冬才受伤。”

  “如果不是他扑过去,那棍子应该砸到的就是林忍冬的脑袋了。”林北生捏紧拳,“我觉得,他应该也和我一样……很不想让我的家人受伤。”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有前说,“肇事者确实不是他,可是他总是在其中担任间接原因,甚至已经到了他的存在就总是会危害到身边人的地步。”

  她问:“暂且不提个人仇恨,你觉得妈妈能放任这么一个危险人物留在我们身边吗?”

  林北生便沉默了。

  他其实隐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周青先很危险”,这也是当年他不让林忍冬与他接触的原因。

  但是,这种事情,是周青先可控的吗?他明明也不想这种事情发生才对。

  林北生发觉自己已经完全站在周青先的角度思考问题了,他晃了晃头,对妹妹笑道:“这边的事情,我再想想办法吧,看看能不能让妈妈接受。”

  他真诚地感谢林有前:“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能分享出来确实会好很多——”

  “哥,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林有前打断他,不满地说,“我可不是单纯来听你说的。”

  “之前不是告诉你了吗,遇到什么事和我们商量,我会替你分担,不会再让你承担这么多。”林有前站起来,表情同平时那样冷静,双眼却晶亮的,“你下定了决心对吧。”

  林北生为难地笑了一下,很贪心地告诉她:“是的。”

  “我既想保护好妈妈,又想保护好他。”

  “那我就明白了。”林有前与他碰了下拳,“妈妈那边就交给我吧,我会努力让她接受的。”

  “你就看好周青先吧。”她顿了顿,又瘪了瘪嘴忍不住补充,“毕竟长这么大,爹不疼妈不爱,以为是同命人的哥哥也见不得他半点好……这么一看,也好像只有你会喜欢他了。”

  林北生便笑了,揉了揉林有前的脑袋,纠正她:“你也会喜欢他的啦。”

  “周青先很好很好。”他在这时才回答了妹妹一开始的问题,笃定道,“他绝对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