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深情把戏>第68章 莫比乌斯环

  这是第二次周青先和他说类似的话,这回等待的时间要比之前短很多。

  周青先回到了S市处理周淮的后事,他最后为周女士完成了夙愿,为她大办了一场葬礼。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这一年仓促走到结尾,在浓烈的节日氛围里,崭新的未来就要到了。

  但林北生一家全然不见得有这样的喜气,十二月末,在上大学的弟弟妹妹同时回归,赶在元旦的前一天回了家。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常更冷,二姐林有前给林忍冬买了一个带兔子耳朵的绒帽,小姑娘喜欢得不得了,走到哪儿都要带着。

  她也给郑琪带了大学城市的特产,郑琪分出来一部分和其他的贡品一起,收拾着东西坐上车:“走吧,一起去看爸爸。”

  林囿死在十年前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在跨入新一年的前夕,永久地闭上眼睛。

  于是自那以后,林北生一家人便在没有庆祝元旦的习惯,在别人家里吵吵闹闹庆祝佳节时,他们一家便向沉默的山迈去。

  每年都是一样的,先去买一袋橘子,然后买林囿以前爱吃的桂花糕,拎上一支破旧的收音机,里面咿咿呀呀就放着那几首听烂了的昆曲——林囿以前是个没混出名堂的编剧,不爱抽烟喝酒,最大的爱好就是和郑琪坐在自己手工做的摇椅上,慢腾腾地剥着橘子听昆曲。

  他和郑琪的日子一直过得清闲,不算充裕,但每天都很快乐。

  郑琪在车上还是会强作精神和两个外地上学的孩子聊天,偶尔说点身边发生的事情,但是越靠近墓园,话便越少,脸上也就越彷徨。

  她到了墓园之后便说不出什么话了,眼里含着泪水,走在最前面,生怕自己悲伤的情绪暴露在孩子面前。

  林北生便会把带过来的贡品都提上,一样一样地在墓前码好,点上三根香之后带着弟弟妹妹们回避,等郑琪情绪稍微平复之后再回来对着墓聊会天。

  还没走出多远,便听见郑琪带着哭腔的声音掺着悠长昆曲,断断续续地传来。

  每年都是这样,要一直走到最远处的护栏旁才停下,彼此相视一笑,但大家都默契地不去提母亲的眼泪。

  三弟林有后在陪林忍冬捡地上的石子儿玩,林北生站在风口替他们把风挡住,自己瞭望着远处出神,没一会林有前便走到了他身边来。

  “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她寻常地唠着嗑,“我今天问她她也是老样子应付我,让我别担心……我怕她对着我逞强呢。”

  “没问题,医生也说恢复得很好。”林北生笑着看她,“确实不用操心,在学校一切都还顺利吗?”

  “你怎么也和妈妈一样,我刚关心两句话题就落到我身上来了。”林有前有些不满,“我没有问题,都挺顺利的,最近在忙期末复习,但也没什么大问题。”

  她停了一下,又毫无征兆地提醒:“哥你才是,遇到了什么情况别总想着一个人扛着。”

  “咱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孩子,有什么事你和我们商量一下。”她脸上的学生气都还没退呢,就跟个小大人一样冲着林北生说教了,“林有后那小子是脑子里缺根筋的,但我觉得我还是挺靠得住的吧,再不济你要觉得不大好意思和我们说,你多和旭子哥环环姐聊会也行啊,别总压着自己。”

  林北生觉得她这番言论来得莫名其妙,听了一半觉得不对劲了,好笑地问她:“怎么回事,怎么今天说上这些了。”

  “你别想这么糊弄过去。”林有前叉着腰严肃讲,“你是我哥,有些别人察觉不到的东西,在我眼睛里是很明显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着十分有架势,又对着林北生端详, 点头确认:“我是感觉,你今年特别累。”

  林有前这小姑娘,完美地遗传了她爸爸的敏锐,也继承了郑琪的细腻,逐渐成长成为一位勇敢又温柔的女性。

  也好像就是从去年开始,林北生发觉妹妹成长的速度似乎有点太快了,她在大学期间进行了迅猛且稳健的转变,从她用自己的奖学金给郑琪买了一支金镯子起,林北生就不能再将其看作是打碎一个碗就要哭鼻子的小姑娘了。

  于此同时,林有后还在身后捡石头玩儿,找到一块白色圆柱形状的石块,兴致勃勃地拿给林忍冬炫耀。

  林忍冬吱哇叫着躲开,笑话他:“你快丢了吧哥,那是猫屎。”

  林北生便指着林有前那不长脑袋的双胞胎弟弟,无奈地说:“你看,你要是和这小子一样成天傻乐地不轻松一点吗。”

  林有前撅着嘴,很犟地仰着头看他。

  林北生叹一口气,只好向她坦白:“累,肯定累啊,这两天活多的做不完,前几天大意了给老客户一批货搞掉了,这不正愁嘛。”

  他扯着嘴笑笑:“这两天光反省这事儿了,没怎么睡好,给你发现啦。”

  林有前仍然定定地看着他,仔细辨认林北生是否在说谎,依旧十分不放心:“这样啊,那你别逞强,活做不完的话就别接这么多,咱们家里也不缺钱吧,我有奖学金,林有后很快毕业了也会有收入,你……你笑得这么鸡贼干嘛?”

  林北生是真忍不住笑,他望着头头是道相当靠谱的林有前,心中油然升起自豪感,巴不得像拎小猫一样把林有前拎起来炫耀,再配个喇叭吼:看啊!这是全天下最好的妹妹!

  “没什么啊。”他轻快道,想去摸林有前的脑袋,又想着对方已经长大了这个动作可能已经不太合适,于是转为拍她的肩,“就是在想,咱们家二宝真靠得住啊。”

  林有前对他这番举动颇有微词,将他的手抬起来,然后放到了自己头上:“哥,你心里不要觉得有什么。”

  “妈妈也是,感觉一觉得我长大了,就对我有点拘谨起来。”她将林北生的手按在自己头上,强迫他完成了刚才打消的动作,“但这就是我必经的过程,以前你们都把我保护得太好了,所以很多该刚帮忙的时候都没起作用,该坚强的时候却只知道哭。”

  “明明你也没有大我多少,但所有的事却都压在了你身上,你不该这么累的。”她说,“我努力地让自己成长,是为了减轻你的负担,不是让你觉得我长大了就不好接触、会有边界感的。”

  她认真地告诉林北生:“我希望有一天,妈妈能不站在我们前面哭,而是能允许我跑去挽住她的手;我也希望能有一次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别想着自己承担,也考虑依赖一下我。”

  林北生心中弥漫出一种道不明的情绪,既感欣慰,又意识到目前的自己似乎还无法回应妹妹的这份期望。

  他轻轻揉着林有前的头发,出声打趣道:“你这小姑娘话说得可真直白啊,不会难为情吗。”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林有前觉得他这番言论有点奇怪,“永远不要为表达自己而害羞,这可是爸爸教我们的哦,哥你当时不也在听吗。”

  林北生笑而不语,望向她的视线无比怀恋。

  以前林囿经常干的事情,就是自己创作到中途为自己剧本中的角色起了共鸣,便临时召集自己的家人,言之凿凿地分享自己才发现的惊天大道理。

  有时候说“吃香蕉时偶尔要尝试从黑色那头开始”,有时候说“每天醒来的时候要给镜子里的自己一个微笑”,有时候说“心情不好的时候要大声唱歌”,有时候是被提烂了的“如果生活给了你柠檬,就把他变成柠檬水,不过最好自己多往里加点糖”。

  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艺术家,每天都在为创造出新的人物、新的价值而热血沸腾,最后一次召集他们时,林有前在写作业,林有后在学奥特曼变身,郑琪在煮饭,才上高中的林北生觉得家里无聊,正要出去找耿旭闲逛。

  被聚到一起的家人们满脸的困惑,已经逐渐厌倦了这隔三差五就要闹得这一茬,耐着性子看这位天马行空的大师站在他精心打理的后院里,张开双臂、双眼放光,大声地宣誓:

  “家人们、朋友们,我有重要的事情宣布——永远!永远不要为表达自己的情感而害羞,没有羞于表达的感情,只有热烈汹涌的爱啊!”

  当时没有一个人放在心上,大家面面相觑,然后嬉笑着骂他一句,搓着自己被激得一身鸡皮疙瘩,又各自散去做自己的事情。

  后来这样烂俗的桥段再没有发生过,不得志但绝不郁郁的艺术家,带着他那颗装了千奇百怪奇思妙想的大脑,长眠于他与郑琪相遇的那片山脚。

  林北生又替林有前把头发理好,很无谓地笑着:“嗯,知道了。”

  “真的很感动。”他收回手,也同样认真地告诉林有前,“谢谢咱家二宝。”

  现在林有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锤了他肩膀一下,做出一副大义凛然模样:“有什么事要和我们说哦。”

  林北生却只是挥挥手,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指了指来时的方向:“我去看看妈那边吧,时间也差不多了。”

  林有前抱着臂站在原地,小脸绷得紧紧的,对着她哥的背影就知道方才那一愿景的达成还需要很长一段路要走,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郁闷,最后一跺脚,跑到一旁愤怒地踹了捡猫屎的林有后一脚。

  林北生对身后的打闹并不知情,脑子里还不自觉回荡着妹妹的话,才走去十余米,脸上的笑容便一点一点消失了。

  这天云层很厚,墓园的石砖路被晒得发白,天亮得刺眼。

  这几天他心中确实也装了事,也因为此搞丢了货,让他心烦又头大,但林北生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至少瞒过了耿旭和戚环,却不想会在妹妹这里暴露。

  且就算林有前已经那么说了,林北生还是没办法透露——他已经习惯性地保护家人,再加上他心烦的事情其实是早就已经有结果,一眼望去只能看到这样的结局,他只是难得地在拖延,罕见地不想去面对罢了。

  看到视野中出现了郑琪的身影后,林北生的脚步便停住了。

  母亲孤零零地站在均匀排列的石块之间,脸上明明带着笑,却还是会时不时地抹眼泪。

  她每次来墓园都会编头发,因为以前林囿喜欢玩她的头发,却只会编松松垮垮的三股辫,所以郑琪每次来都这样,假装还是林囿这么为她做的。

  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来,宽大的裤子贴住腿,勾出她右腿不正常的轮廓。

  她听到声响回头,很快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假装鼻涕是被风吹出来的,赧然地冲林北生笑笑:“哎,明明隔三差五的都来这,每年也就这天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林北生摇摇头表示没关系,递给她一包纸巾。

  “又让你看笑话,还好没让那仨小孩儿看见,不然他们心里又得不好受。”她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幸好今天没化妆,不然花了可难看咯。”

  林北生想说他心里其实也挺不好受的,但对着这样的郑琪还是保持了沉默,安静地站在了她身边。

  如果这时候让林有前来,她肯定会扶着郑琪的肩膀,认真地询问她哭泣的原因,再积极提出解决的方法。

  如果是林有后,他肯定会憋出一些很没品的谐音梗笑话,铆足了劲儿想让妈妈别再哭了。

  如果是林忍冬,被照顾得最好的小宝说不定会拉拉妈妈的衣袖,冲她撒娇,让她忘记伤心的事情,多看看自己。

  但是就是林北生,逐渐取代家中“父亲”这一角色的林北生,像山一样容纳一切,他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提,允许一切情绪的发生,给予最多的信任。

  所以郑琪才放心于他,信赖于他,忍心于自己这一副样子落在他面前。

  墓园很冷,山上的风大,将几棵榕树的叶子吹得哗哗响,挂在脸上像有刀在割。

  “今年没看到有花呢,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来太早了。”郑琪止住了泪水,便试图用一些别的话题打破沉重的氛围。

  以往墓园的每一座坟墓在这一天都会被摆上一束花,应该是管理方的作为,可能是不想让新年的前一刻让这些离世的人看起来太过寂寞。

  今年不知怎的没有,林北生环视一周,又绕回来看见碑上林囿那张定格的明媚笑脸。

  霎时间,这一阵猛烈萧索的风好像是吹到了林北生心里,让心脏好像也被风吹得鼓起来、摇晃着,膨胀的气体压得他喘不上气,一定要划开一道口子、挤出成脓的液体才好。

  他再受不住,心中压抑的念头快要逼他发疯,于是林北生对着林囿一成不变的笑脸,毫无征兆地提起:“周淮。”

  他声音低得没有一丝起伏,不知在对谁汇报:“周淮死了。”

  风还是呼呼的吹,叶子摩挲的声音吵得他耳朵发麻,他听见郑琪的呼吸在身边停了,在元旦前一天来祭祀的人很少,整个墓园萧索得有些可怕。

  很久之后,耳侧传来很轻的声音,郑琪似乎只是在自己喃喃:“这样啊。”

  噗嗤一声,鲜血便顺着混着这轻飘飘的话语穿透心脏,于是鼓胀的器官只留下晃荡的一层皮。

  他感觉身体已经僵硬成风化的石块,却不敢流露出明显的反应,只是转着目光去看到了郑琪,对方眉眼淡淡,神色寻常,既不见大仇以报的痛快,也不见生命流逝的惋惜。

  她不问是对方是什么时候死的、也不问其是出于什么原因死亡,只是对这一话题不关心,对周淮也好,过去的痛苦也罢,都不想再提、不愿再回顾。

  果然是这样啊。望着她淡然的表情,林北生心中无不悲凉地想到。

  那天在医院里时,他其实就意识到了,周淮的死亡并不能为他们的家庭形成任何补救,郑琪也不会感受到任何解脱。

  他原本认为周青先是可恨的,他接近他的目的未知、带来的后果糟糕,是个实打实的犯人,转移仇恨的最好容器。

  但是对方在走廊外透露的话语,也在说着他对周淮的恨。

  他也不喜欢周淮,他也是受害者,但是然后呢,所以呢,接下来呢?

  他不该去恨周青先,因为周青先本来也是无辜的,但他也不可能与周青先继续纠缠下去,因为一旦东窗事发,那郑琪会有什么反应?

  林北生记得十年前崩溃的郑琪抱着林囿的骨灰,对着失去的右腿,一心只想着求死的模样;也记得五年前她发现周青先就是周淮的儿子,痛哭流涕求他与周青先断绝关系的样子。

  这种事难道还要再发生一次吗?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能重新穿上裙子、能鼓起勇气和别人做讲座的母亲,难道还要经历一场类似的痛苦吗?

  林北生想不明白,他也不知道事情是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的,他找不到人责怪,不知道将心中的恨推向哪里。

  他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一段永远走不出去的莫比乌斯环——好像从十年前那场车祸就开始了,所有人都被陷在这里面,不停地在走,却还是不停地打转,抱着笑脸的外壳,内心其实早就荒芜一片。

  林北生便在这个无终止的循环中被重塑了,他在行尸走肉的生活中逐渐被曲解,信仰的大楼崩塌,梦想的光点湮灭,他从六岁时的愿望就是能走出很远的地方见到很厉害的人,十五岁那年被一一推翻,浓缩成几个字:保护好家人。

  郑琪对着林囿的石碑,不带任何情绪,只是普通至极地说着自己的想法:“不想听和她有关的任何消息了。”

  她说:“希望我们和她、和与她有关的所有人,都不会有任何关系了。”

  啊,果然是这样。

  林北生的拳握得很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但是他却感受不到痛,回避林囿的视线般闭上眼睛,麻木地想到:

  如果真的有一个人会哭泣的话,林北生希望不要再是自己的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