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深情把戏>第66章 周淮

  准确地说了,并不是周淮死了,而是她要死了。

  周淮的状态本来就已经留不住,在昏迷阶段也在经历数次抢救,今晚毫无征兆地惊醒,意识微弱但还能正常说话。

  在她各项指标都不算好的情况下,这只能被算作临死前的回光返照,院方便赶紧联系了周青先让他前来确认。

  没聊完的话题只好再次搁浅,林北生跟着周青先一起急冲冲赶到医院,对方临走时将钥匙递给他:“你先回去吧。”

  林北生摇头,脸色紧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我和你一起。”

  周青先侧过脸来看他,眼神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很倦怠,倒是没说什么,带他来到了周淮的病房。

  这边的病房比周淮在疗养院常年住的那个更压抑,房间的灯亮着,仪器的灯也亮着,偶尔发出来尖锐的提醒声音,周淮贫瘠的身体躺在床上,像一块从冰箱里拿出待解冻的肉。

  周青先推开病房的门,示意林北生先进去,但对方角度却猛地顿住,停在了半尺外的后方。

  “你不进吗?”停顿约十秒之后,周青先提醒他。

  脚底摩擦地板传来刺耳的噪音,这一声好像是撕碎什么的信号,林北生感觉周围一切都在变成黑白色,发生过的事情是一团黑,参与进来的人物是雾白。

  世界在旋转,与周淮轮廓相似的白影,在车上哭喊、在油柏路发疯、在店门口吼叫、在病床上睡着。

  林北生自己好像也成为黑白的人,他的身上闪过老式电视机上才会出现的颗粒,他的视线透过玻璃窗,看到那个将死的人,又转过来迷茫地对着手掌,心中满是疑惑:

  我是来干什么的?

  只是出于本能地追随周青先,下意识地跟随到这里,但直到快要进入病房的前一刻,林北生才骤地惊醒,在一头乱麻中质问,自己到底想得到怎样的场面、看到怎样的结果。

  是想过来大闹一通吗?对着这样马上就要死的人?我是想得到什么吗?想夺回什么吗?然后呢?事情能改变吗?林囿能回来吗?郑琪能开心吗?

  林北生的目光最后落在周青先身上,那一双和周淮的瞳色极像的双眼,目光担忧地看着他。

  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站在这里的?林北生对着周青先,脑子里在此刻是一片贫瘠的白。

  “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这么沙哑,喉结上下滚动,艰涩地发出声音,“我在外面等你。”

  周青先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留下一个好字,独自迈进了病房。

  周淮带着呼吸机,形如枯槁、面色蜡黄,她的心跳在检测仪上几乎只剩下一条直线,护士在一旁看守,见周青先来便简单地与他说明情况。

  窸窣的谈话声似乎是吵到了她,周淮的眼皮不安地跳动,随后费力地睁开眼睛,望见了周青先。

  她的瞳孔浑浊,麻木的目光落在周青先脸上良久,终于在认出他是谁之后,眼角缓慢地溢出眼泪,像夏日末最后滑过叶脉的水珠。

  呼吸罩上断断续续地蒙上水雾,肮脏的泪水从眼角落进斑白鬓角,周青先要靠在她嘴边,才能听见她在问:“为什么要救我?”

  “你把我抢救回来干什么。”她如此问周青先,忿恨地指责,“你该直接让我被卡车撞死的。”

  过去十年,周淮几乎都在疗养院里度过,每天醒来便面对四方的白墙,一个人孤独地醒来,又一个人寂寞地睡去。

  周淮在被车撞时并不绝望,她心中甚至病态地觉得痛快,她想,如果能这样死去也很好,她制造得多么热闹,吸引了这么多的视线,博得这么多关注,这么多人见证了她的死亡,而不会一个人躺在病房上,无声无息地闭上眼睛,在成为中午的饭后谈资之后,悄无声息地消失。

  不会这样,不会像这样,让苍凉的三个月生命成为惨白噩梦的延续,她睁眼看到,又是自己最讨厌的地方。

  周青先无动于衷,站在她身边,平静地回答:“为了这一刻。”

  “为什么?”她望着与她相互折磨的儿子,崩溃得几乎快要失声,“你是想看我死吗?”

  周青先与她相似的眼睛,与她一贯的漂亮,一贯的无情。

  “是的。”他这么直白地告诉她,言语像刀子一样划开她的喉咙,“我也想听,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

  周淮的最后一场眼泪,如雨水般浩荡而来,很快染湿了枕头。

  这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她曾经也为他的出生感到喜悦,精心准备着欢迎他的到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为这样的,他们不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吗?

  是什么时候开始走到这一步的呢?是对周青先辛苦拿到的荣誉嗤之以鼻时吗,把他第一次推向空无一物的惨白房间时吗,在他面前第一次与丈夫爆发争吵时吗,因为不想管所以自小学就把他丢到很远的地方时吗?在发现他是个中庸的beta时吗?抵着他的脑袋,逼迫他目睹徐以凡出轨时吗?

  什么时候都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是。

  但周淮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爱人的背叛,想不明白儿子的反目,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受尽折磨。

  是什么时候开始脱轨的,让她从一个强势自信的人,变成奄奄一息的疯子、不讲道理的泼妇,到底是哪一步、哪一步开始走错的。

  这个问题折磨了她十年,她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即使在最后一刻也要声称自己的无辜,于是便咬着牙,痛哭流涕。

  “你,”她疲惫至极,虚无的视线落在周青先身上,“你呀。”

  她发出很怪的笑声:“你一定恨死我了吧。”

  她的泪水像一条延绵的溪,无休无止地流淌,要把她的情绪都席卷逃走了。

  “你还是没有照我说的那样做对吗。”她看见周青先的手指,上面没有指环,便知道自己三个月前的计划并没有实现,“你肯定会后悔的。”

  “你和我太像了。”她看着周青先的眉眼,声音沙哑,提起自己从不肯回首、从不肯提起的事情,“以前我也是这样的,不听劝,管不着,一颗心绑死在了徐以凡身上。”

  那年她风华正茂,抓紧了一个比她粗糙、比她宽厚的手,以为身边就是最好的人,眼前就是最好的未来。

  她吐字已经不是很清楚,像极了某种咒语,视线昏昏对着空中,只是喃喃:“你肯定会后悔的。”

  周青先并没有为此恼怒,平淡地驳回:“他和徐以凡不一样。”

  周淮便又发出很难听的怪笑,然后停下来费力地呼吸,抬手去想去摸周青先的脸,最后却还是没力气,落在半空中,又垂了下来。

  “我肯定会下地狱吧。”她看似很洒脱,嘴里却还是说着很恶毒的话语,“你肯定也不想我好死吧。”

  她每说两字便要用劲呼吸,却还是含着血坚持说完:“我肯定会变成厉鬼,但我肯定不会放过你的,我渡不去阳关但下得了九泉,我被万箭穿心,被碎尸万段,但我独独独独、不会忘了你。”

  “你要亲眼看着我死,这就是你的代价。”她眼中布满血丝,呼吸上的气雾聚集又消散,声音嘲哳,“我不会忘了你,不会放过你,我要你噩梦缠身,要你心有余悸,我要你像我一样。”

  “你像我一样。”她极力伸手去碰周青先的手指,“你要和我一样,到最后没有人爱你,不会有人记得你,曾经最爱你的人在死前唾骂你,曾经触手可及的一切在不知觉中远去,从最辉煌的人生到郊外无人认领的坟,没人愿意来看你。”

  她目眦欲裂,滑稽可笑,生时最在意看法、面子的人,在死前成为儿子的笑柄。

  周青先没有去握她,他看着这样狼狈的周淮,判官一般洒下言论:“我不会和你一样的。”

  “你这种话既威胁不到我,也吓不到我。”他有些厌倦地说,“在你三个月离开疗养院去找林北生那一刻起,你就失去所有胁迫我的手段了。”

  “林北生和徐以凡也不一样的,我也和你不一样。”他再次重复,眼神灼灼,一字一定,“你不可能再毁掉我、毁掉任何人的人生了。”

  周淮枯草般的头发贴着头皮,斜着眼睛看他,无法聚焦的视线落向虚空,她的瞳孔看起来像一只早就死去的鱼。

  “这样啊。”很久之后,她轻飘飘地说。

  她近乎是疯狂的偏执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落地,曾经的坚持也好,不值一提的骄傲也好,冲破头脑的报复也好,在此刻终于融为最不重要的碎片,和宇宙中的粉尘一起消失。

  “这样啊。”她嗫嚅着唇,“代我向姓林那小子道个歉吧。”

  她望着天花板,最后一点执念随着最后一滴泪水消失:“是我对不起他们……把他们卷进来,又把一切都毁了。”

  迟来的醒悟,毫无意义的道歉,和她的生命一起落下尘埃。

  “周青先。”她最后一次喊儿子的名字,“你后悔我把你生下来吗?”

  周青先呼吸时感觉到自己在颤抖,是愤怒吗?还是悲痛?他分不清,只知道心中凝聚成不知名的黏状物,在一声不吭中沸腾。

  他深深地吸气,反问周淮:“你后悔生下我吗?”

  “……后悔。”周淮闭上眼睛,在告别的最后一刻,脸上浮现出苍白的笑容,“但还是,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对不起……”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还是试图在最后能碰到一点别人的温度,在孤独的恐惧中绝望:“周青先……我好怕死啊……”

  啪嗒,她的手无力地落在床榻。

  随即仪器尖锐提示声想起来,监视屏切换显目的红色,波动的心电图成为平直的直线。

  周青先无动于衷,眼睫终于在此刻神经质地抖动两次,垂手去轻轻碰了碰周淮的小指。

  没有任何告别,也没有一句怨怼,他单单是见证了这个可恨又可悲的人,在此走向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