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愚公移山>第58章 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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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有两个月都隔着屏幕见面的缘故,谢治群的反应差强人意,认为身心俱疲的自己出现幻觉,灯下的那簇高挑身影美好得不似真实。

  风声鹤唳中,他听见自己异常狂虐的心跳声。

  他倒吸一口凉气,步履不停地向那人走去。

  彼时手中攥紧的电话已是形同虚设,冰冷的屏幕附着左耳。

  谢治群顿口无言,沉寂已久的思念汹如潮涌,顷刻间冲翻矜持的堤坝。

  即便两人仅相隔不到五十米,但他却难抑激动,急不可耐,越踱越快,以至于最后两步凌空架起,干脆以一个飞跃的姿势,欺身扑进朝思暮想的怀抱中。

  恍然间,轰烈的撞击将周遭空濛的光芒都震碎了。

  谢治群将脑袋埋进对方的颈窝,贪婪感受阔别多日的温情。

  后脑勺忽然覆上一道暖意,正为他不厌其烦地梳理散乱的发丝,一个略带倦意,但又极尽温柔的声音落至耳畔:“治群哥,怎么了?”

  “念诚。”

  他抓住两侧的肩峰,与这具结实的躯体分离,后退半步,露出幸福的笑。

  俊秀的鼻头和月牙儿的眼尾皆被翳上羞赦的淡红,试问谁与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久别重逢时,能将过往孤寂时光中隐秘的说辞一并诉出,也许有,但那一定不是谢治群。

  “我只是,有些不敢相信,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我……”

  他激动得道出气岔音,松开一侧握肩的手,徐徐垂下,圈住对方冷若冰槁的四指,感到十分心疼。

  “治群哥,可是我想见你,很想。”

  梁念诚说,嗅到一股混杂在酒气中甜腻的香水味,稍稍愣神,却未说破,装作若无其事,轻轻用指腹,抹蹭谢治群面部潮红的地方。

  又巡视四周有无人经过,确认没人驻足留守之后,才低下头亲吻谢治群的眼尾儿和嘴唇,像在寻找一个答案,小心地询问:“我来,你高兴吗?”

  “高兴,高兴到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若非不是在外面,谢治群也许会将一向木讷寡言的梁念诚压在身下拆吃入腹,毕竟他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有对爱人占为己有的卑劣念头。

  他被亲时稍稍皱眼尾,但并不反感,一腔喜悦难以言说,从前避之唯恐不及的肢体接触,放在梁念诚面前时都不做数,甚至还有些甘愿堕入凡俗的沉沦。

  “刚才我在参加公司的庆功宴,所以才回来晚了,你要是早点通知我,我就不去了,而是到机场接你。”

  梁念诚神情一滞,用很轻的力道挽住谢治群的手腕,“那样太麻烦,你工作这么辛苦,就不要来回折腾了,我能自己来的。”

  谢治群突然朝他靠近,踮起脚,两掌合抱住他的脑袋,摁向自己,用嘴唇和舌头啜吻了几下。

  大概十秒之后分离,意犹未尽道:“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可是我想见你,念诚。我是第一次谈恋爱,让我不在意你,那可比登天还难。”

  “宴会上都是陌生人,我和他们在一起才会更累。”

  梁念诚迟疑道:“都是……陌生人吗?”

  谢治群笑了笑,探出手捏握他脸上贫瘠的肉,幼稚地命令:“对啊,在关心自己爱人这件事上,我的天赋不高,你天赋异禀,你就不能让着我点,念诚。”

  “嗯,我让着你。”梁念诚眼神渐渐燥起热意,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溃散,现在只想把这人揉进自己身体里变作欲火,“都听你的,治群哥。”

  “真乖啊。”

  谢治群这才心满意足地松手,想到如果没有和梁念诚在一起,他故步自封的感情可能到此刻,仍旧龟缩在一片昏暗的沼泽地中暗无天日。

  梁念诚就好像是他修渡苦厄得来的点金石,让他获得温习爱情的真谛。

  他很自然地拉住梁念诚的手,一边朝单元大门走去,一边像聊家事,担忧地问:“怎么来前也不打招呼,孩子们怎么办?永刚不是已经开学了吗?”

  梁念诚忽然停住脚步,未答,目光流驻在面前炽如名堂的一楼大厅。

  白漆的墙体上镂刻精致的花雕,亮色的地砖发出灼人眼球的光芒,谢治群装革履,身材挺拔,肩背周正,一身傲骨,走在前面,颇有上流社会成功人士的味道,是属于这片土地的月亮。

  他垂下彷徨的目光,俯视自己再普通不过的装束和洗得发白的球鞋,不安笼罩心头,感到自己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

  然而这并非是他第一次体察到自己的渺小,从踏足这片繁华的都市开始,陌生的人与环境,对待新事物的慌乱,私下的评头论足,令曾经引以为傲的成就都破灭一空,像一柄锋利的钢筋凿进佝偻的脊梁中,疼痛无以复加,让他无地自容。

  再抬起头望谢治群的背影,只觉不可触及,突然醒悟自己无论如何伪装,也掩盖不了他那根深蒂固烙印在骨子里头的自卑,他的心如被一堵庄严的高墙封闭,于阴冷的角落中发出一声无人可察、闷懑愁绪的叹息。

  这时谢治群又喊了一声,摇摆两人相携的手,他才回过神,异常清醒道:“我原本想给你惊喜的,所以事先没有告诉你,几个孩子这周不回来,都住校了。”

  谢治群也停下,看着他:“这样啊……念诚,你不舒服吗?”

  梁念诚瓮声瓮气答道:“没有。”

  谢治群不相信,品到梁念诚言辞中的古怪,快步来到这人跟前,打量一番,发现梁念诚的脸色灰白,眼睑下裹有层厚重的青黑,整个人显得十分颓败,并不似本尊所说的没事,便抽出手掌倒扣在这人面额触摸,疑惑不解:“也不烫啊。”

  视野周旋一圈,这才留意到梁念诚两手空空,竟没有一件随身携带的行李,不久前只顾高兴,才忽略了细节。

  由此,心情开始沉重起来,他对梁念诚来前的遭遇一无所知,梁念诚也对自己的经历只字不提。

  他至今仍记得第一次独自乘飞机,因为缺乏经验,而出现困窘境况时,那种焦头烂额的绝望。

  没有人指引帮衬,即使功课做得再足,面对从未接触的新事物,料谁也不能从容不迫地解决各种可能出现的棘手事况,但更令他懊怒的是,梁念诚好像并不想对自己坦诚,反而有意隐瞒。

  想到这些,他心灰意冷松开了手,一片残冷钻入掌心,神情肃穆地开门见山道:“念诚,你来的时候不带行李吗,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这毫无预兆的发问直抵延脑,梁念诚呼吸一窒,拧紧眉头,默不作声,很心虚地望着地上的影子。

  他的确是有事情瞒着谢治群,譬如自己不翼而飞的行李,譬如来时如履薄冰的心情。

  可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他都能毫无保留地一一告知谢治群吗?

  他第一次坐飞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就因为一些匪夷所思的阻碍遗失行李。究竟是他太蠢笨,还是这片土地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他还是毫无长进,与五年前的自己一样堕世。

  谢治群见梁念诚对他的质问无动于衷,那双眼睛也躲在暗处,委顿且怯懦,心中苍凉,往后退一步,失望地说:“算了,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强求你。”

  梁念诚听到这句话,面色错愕地抬头,咬紧上唇,伸出手想要拉谢治群。

  再怎么愤懑,但看到梁念诚的示弱,谢治群还是心软,没有拒绝梁念诚的牵手,只不过口吻仍严厉:“身份证明和钱包都还在吗?”

  梁念诚磕磕绊绊答:“在,我一直放在身上。”他轻轻一带,就把谢治群带到自己面前,心中的慌乱才安定下来。

  “那就好。”谢治群暂且松了一口气,再度打量梁念诚灰白的脸————惶恐的眼神,唇沟冒出的胡蹅,以及握住自己冰冷的手上青黑的血管脉络,绷紧的肌肤,掌心杏色的疤痕,上面满是皲裂和旧茧,这些细枝末节无一逃得过他犀利的目光。

  他看向梁念诚,心里在问: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随后毫不避讳地张开双臂,将梁念诚揽在怀中,手指摁搦凸出的脊骨节,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怄气,因为梁念诚这么做都是源于他,便安抚道:“没事的,念诚,只要你是安全的,我就放心了。”

  他用脸颊轻抚梁念诚的脸,不紧不慢道:“我们回家,我不逼你,以后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我可以等。还有,不要再难过,也不要再自责,在我面前,忍耐是最不必要的。”

  梁念诚浑身一绷,谢治群到此刻仍旧在顾虑自己的感受,可他还在为那点可笑的自卑感逃避现实。

  他用力攥住谢治群的前臂,坚定地说:“我现在就告诉你,治群哥,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谢治群一怔,神色柔和,另一只手前挂,碰了碰梁念诚的头发。

  梁念诚捂住谢治群的手,并在掌心合拢,从善如流道:“刚下飞机的时候,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车上还有一位老人,和我二爷差不多年纪,车开到一半,老人家就突发脑梗了,因为二爷生前也患有这种病,所以我对它的印象很深,我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在前兆出来时,我让司机把我们带去附近的医院,我那时很着急,只顾着带老人家上医院,却把行李落在车上,我再回来,车已经不见了。”

  梁念诚一五一十讲述出来后,仍有些惶恐地望向谢治群,看到他面色如常,没有多大反应,更为手足无措,断断续续道:“我太笨了,治群哥……”

  原来是这样。

  谢治群柔声打断他:“你一点也不笨,念诚,相反的,我为你骄傲,你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其余的失利都不值一提。你不用把所有过失都包揽到自己身上。”

  又见缝插针道:“你还记得那辆出租车的车牌号吗?我会帮你给交通局打电话咨询咨询。”

  “记得。”梁念诚听到这句话,淤堵的心结随之消散,囫囵地点点头。

  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尤其对数字和空间结构敏感,擅长将记忆在大脑中编排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图案刻印下来。就像他对谢治群的任何感知,都是不可磨灭的永久存档。

  谢治群转而拉住他的手,力道结实,好像在把控一只浪荡的风筝,说:“这下能回家了吧,念诚。”

  梁念诚听到“回家”二字,眼神回光,义无反顾地跟上谢治群的步履,迈向他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