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愚公移山>第10章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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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在零售店外吃完雪糕,就到了离别的时候,可梁念诚恋恋不舍,还不想离开。

  他总奢望能和谢治群多相处,因为表达能力欠佳,他在一处斜坡的草坪蹲下,捡起一根褐色的枯枝,拨弄一只从树根搬运嫩叶的工蚁。腿弯前则躺着那只温驯的小黄狗。

  柔和的阳光似金屑包裹住男孩儿细瘦的胳膊和小腿,一旁的谢治群见了,心生怜悯,不由得涌出一股祥和之意,问道:“对了,念诚,还不知道你在哪工作?”

  梁念诚想了想,抬起头,流畅地答:“就在九街区的吴塘后那块工地。”

  他们头顶上是蔚蓝的天空,云朵点点,炽热的阳光烤得大地发金光。

  谢治群眯着眼,点点头,意犹未尽地说:“这样啊,我听说那里要开发一个旅游景点。”

  还从没同人谈及这些事的梁念诚感到莫名的兴奋,之前只知道吴塘要做大工程,并不知晓施工的项目是什么。

  即使了解甚少,但梁念诚仍专心地听谢治群的阐述,他已经许久没有和别人这般心平气和地交谈,鼓噪的心似乎也随谢治群平和的语调一点点偃旗息鼓。

  他注目着黄土地上高低不一的、两个瘦长的影子,懊恨自己的脑袋还是只够得到谢治群的肩膀。

  有朝一日,我会比谢治群更高吧。

  他低头打量皲裂的手心,明明是一双少年人的掌刃,却添了许多不符合年纪的沧桑创口。

  “念诚?”

  谢治群发现身旁的小人站着不动,也不知低头看什么,索性也噤声。

  他自遇见梁念诚以来,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无时无刻,这小孩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极为真挚。

  独自一人时,又有种出乎寻常的静谧。

  那瘦弱蜷曲的背脊,总会不自觉弓起一个弧度,颇有生命的张驰度,似乎在向遥远的未来昭示某种深远的意义。

  他的视野自然地顺着梁念诚的脑袋尖,不偏不倚滑落至那双陈旧破败的鞋子。

  忖度几许,轻轻推了推梁念诚的肩膀。轻声细语地唤道:“梁念诚。”

  适才愣怔的人倏地回神:“啊?怎么了?”

  谢治群微笑,说:“明天下午你有时间吗?”

  梁念诚像只受训的小鹿乖驯点头,明天是周六,每到这个时候,工头都会照例离开工地,赶往家中,他在休憩时间可以趁机跑出来,应该是不会被发现。

  “那你大概下午三点的时候,能来这找我吗?我有事拜托你。”

  梁念诚受宠若惊,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事能帮上谢治群,但既然是谢治群说的,他必然不会拒绝,毕竟这人曾经帮过自己那么多次。

  他起身,跃跃欲试:“现在不行吗?”

  谢治群突然抬手抚上梁念诚的额头,俯身与他平视,脑袋往梁念诚脑门上漫不经心地磕了一下,随后离开。

  尽管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但梁念诚仍禁不住地心如擂鼓。

  他无法抗拒谢治群带给他的任何心动。

  谢治群笑着解释:“不行啊,我是趁上班时间偷跑出来的,我要去上班了。”

  梁念诚腼腆地抬手,轻轻贴在额头被接触的部位,感受余温,有些留恋嘟囔:“嗯。”

  两人告别之后,待谢治群走远,梁念诚才不慌不忙地跟上去注目,直至谢治群身影消失在写字楼的垣墙中,方才如释重负地凑近保安亭,这时他目睹到放在亭内桌上,静置的一张工牌,上面写着“廖毓民”三字,毋庸置疑,这应是大爷的姓名。

  大爷这时也注意到倚靠在玻璃窗外的梁念诚,迫切地拉开封闭的窗户,终于不再探出窗,接过梁念诚递来的烟盒,激动地说:“哎呀,小兄弟,太谢谢你了。”

  梁念诚敬谢不敏,他原以为这烟是廖毓民给自己抽的,直至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笛声,一辆派头十足的黑色小轿车映入眼帘,不疾不徐驶来,正要缓慢进入阀门内,那车窗忽然下滑,里头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出群,年纪看起来同廖毓民相甚无几。

  廖毓民见状,赶忙从保安亭屁颠屁颠跑出来,猫腰躬身向那位老先生讪笑,平素尖酸刻薄的嘴脸居然浮露一丝和善,殷勤地献上那包烟,似在诉说国家机密一般严肃,在老先生耳边低咕了几句话。

  老先生原本紧绷的脸一下子柔和,旧友重逢般露出和蔼的目光,这时他不经意瞟到一旁看戏的梁念诚。

  梁念诚迎上这道突如其来的目光,居然没有闪躲,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驱使他讳莫如深地凝滞了眼神,顶撞上去。

  岂料老先生竟随和地朝他微微一笑,梁念诚怔了片刻,也礼貌地回以一个笑容,朝阀门外走。

  回到工地,梁念诚一头扎进水泥坑内劳作,这具年轻的身体蓄积的力量源源不断,一气呵成做到晚上七点半都未停歇。

  彼时一枚石子人为地掉进池子内,勾起梁念诚的注意。回头,见来人是巴子。

  巴子一脸愁云惨淡,梁念诚卸下铲子,灰色裤子上陆续沾满斑驳的白色水泥点,没有快步走,只是不紧不慢地走进,生怕自己溅起的水花“误伤”巴子,问道:“巴子哥,怎么了?”

  巴子从兜里摸出一张医院的报告单,上面一目了然地写道巴子女儿的名字以及检查结果,梁念诚不用细看也知道这是什么,他初来乍到工地时,对什么都一无所知,唯属热心的巴子对他照顾有加。

  后来相熟,他逐渐对巴子女儿生病的事有了解。

  那时的人对“白血病”这三个字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梁念诚只知道这是一种极其罕见严重的病,甚至会危及生命,治愈的几率微乎其微。

  饶是降落在谁身上,皆可畏天灾人祸,更何况是他们这样的贫苦人家。

  巴子面如土色,叹了口气:“小花的病情又加重了,我媳妇这周因为丈母娘的病,又回家了,我需要三天时间去照顾她,我实在……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了。”

  梁念诚探手,放在于自己面前低头的男人肩头安抚,他能感受到平日最乐观的男人,信念的支点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冲垮了,身体颤抖得厉害:“没事的,巴子哥,你这三天的活都让给我,我年轻力壮的,有的是力气使,你放心去医院。”

  巴子惊诧地抬头,泪水从眼尾滑落,感激地看向梁念诚青涩的脸蛋,惋惜道:“念诚啊,你明明也是个孩子……你说这老天爷为什么总把人往绝路上逼……”

  梁念诚默不作声,他摇摇头,苦笑道:“没事的,巴子哥,一切都会好起来。”

  “既然老天不给我们路,那我们就自己铺路。”

  晚上八点半,梁念诚下工,有工友庸常地招呼他一声:“念诚,又要去电话亭啦!”

  “嗯!”

  他火急火燎地赶往距离工地一公里外的电话亭。

  九点时,拨通一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待一声沙哑的迷音过后,几个稚嫩的声音不约而同地从电话筒闯出来。兴高采烈地一个劲儿喊他“哥哥”。

  听着弟弟妹妹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的嬉闹声。梁念诚像过去那般配合地笑出声,再在适当的时机插几句嘴。

  这时他才真的像一个老成持重的哥哥,承担着赡养家庭的重任。无疑此刻他是幸福的。

  每周周五的晚上九点,他和家人都会约好在九点联系。这个默守的习惯已经持续了三月有余。

  他耐心地听弟弟妹妹讲述各自的学习以及生活情况。

  譬如家里哪只母鸡下了几个蛋、水牛肯不肯吃甘蔗叶诸如此类五花八门的生活琐事。

  直至得知二爷的病情加重,他本明亮的心终于蒙上一层疾苦的灰,他好似被一些假象迷惑了双眼,他暂时忘记了自二奶奶去世后,二爷的身体也大不如前。

  许久,他才对电话那头说:“我知道了,你们别太担心,要好好学习,万事有哥哥。我会解决好一切的。”

  他面色凝重地挂断电话,从电话亭走出来。

  彼时夜已凉透,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内衬,头上压了些沉闷的尘埃。

  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但没过多久,还是慢慢直起腰杆,隐匿在黑暗中的双目充满坚毅。

  梁念诚来到工地附近的三石巷口处,一震激烈的肢体碰撞和争吵不休的声音从阴暗的角落传出,按理说这地素来人烟稀少,都是些破旧房子的断壁残垣才对,不该有人活动的迹象。

  他抱着怀疑的心态信步靠近,在拐角处停住脚步,他看到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个男人。

  如若没认错,其中一个人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工友亮仔,正在被另一个男人,压在冰冷的墙上激吻。

  两人鼻青脸肿,下身苟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