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营中烧香,你胆子倒是很大。”谢砚斜倚着椅背歪头看向身后的刘文。

  刘文恭敬地唤了声“太子殿下”,在离谢砚三步远的距离停下,道:“太子找属下何事?”

  “犯了军营大忌,我本该罚你,但我不信运势,只信自己的能力,看在你事出有因,我可以当不知道那事,以后莫要再犯。”谢砚双手交叠在脑后,仰头看着天上明朗的星辰,“你家在定方城,我曾去过那里,现在想想还挺怀念。”

  谢砚怀念的是与路君年在定方城一起度过的短暂时光,在那些偷偷摸摸挤出来的、不为人知的时间里,他们有过许许多多亲密难忘的时刻,至今回忆起来,仍如夏日境外的灯火,经年不灭。

  刘文也望向远空,跟着谢砚的话说:“是挺怀念的。”他知道定方城最后的乱象是谢砚平定的。

  那个时候虽然定方城病疾严重,但周围熟悉的人都还在,他从小生活的城池,再怎么不好,也有无法忘却的童年,以及记忆犹新的过客。

  刘文总会不经意间想起路君年的脸,想起路君年说过的话,他也曾去胡泉城打探路君年的消息,可都没有找到这个人,这个浑身散发着理性光辉的人,宛如昙花一现般自那一别后再未出现,这些年他也再未见过如那般耀眼的人。

  师傅长久的离开后,刘义在某一次铁器锻造中,不幸跌入滚烫的炉火中死去,刘文那些日子一直难眠,辗转反侧许久,最终决定离开定方城,匆匆加入了新兵队伍,又很快来到了边境。

  刘文总觉得,对于路君年除了敬佩之外,还有其他的感情,他至今仍旧不明。

  到底是为什么,经过这么多年,他还会这么在意路君年说过的话?刘文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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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钟译和说,你在定方城都没有亲人了,你在怀念什么?”谢砚悄无声息地将虎符收好,手中甩着红玉葫芦玩,发出的响声很快吸引了刘文的目光。

  见刘文不说话,谢砚又问:“你在定方城成家了吗?”

  刘文很快摇头:“没有。”

  “那就好。”谢砚道,“成了家的人身后就会有顾虑,上了战场就会贪生怕死,畏畏缩缩,施展不开拳脚,我身边需要的将士应当不畏艰险勇往直前,你倒是各方面都合我意,就是性子太闷。”

  刘文默了默,说:“此言差矣,太子也有家人,为何就没有顾虑了?”

  “永远对我诸多要求的父皇,并不看好我的母妃,尔虞我诈的亲人,身边还有一群势利眼宫人,这些不是家人,我自然没有顾虑。”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也就只有谢砚能够无所顾忌地说出来了。

  刘文听了,都暗自揣测自己会不会因为听了这些话,被谢砚灭口。

  谢砚声音懒懒地又说:“让我担忧有所顾虑的人就那一个,我是为了他才不怕死的,我巴不得死在战场上,让他记一辈子。”

  刘文听此话一愣,很快说:“太子身为一代将领,不可轻言战死,营地中这么多将士还等着您的指挥。”

  谢砚难得笑了几声,声音淡下去后又恢复成一脸淡然。

  “开个玩笑,我可不舍得就这么死掉,好不容易走到现在,我说什么也要荣耀满身地回京城去。你这劝说的语气,倒是跟他有几分相像。”谢砚一个挺身从椅中站起来,将红玉葫芦挂在了腰侧,拿过一旁的铁弓搭上长箭,拉了满弓后松手,利箭飞出,远处的火把暗了暗,那箭羽穿过河岸的火把,牢牢地扎进了河对岸的树上。

  看着箭羽的位置,谢砚不太满意,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将弓箭抛给刘文,说:“试试。”

  刘文听从谢砚的命令,将利箭射在了河对岸谢砚射出的箭旁边。

  “目力准头都不错。”谢砚沉寂许久的好胜心难得被激了起来,又拿起了一把弓,搭上箭射向了更远的地方。

  刘文被逼着跟谢砚比试,但终究不如谢砚,最终,这场没来由的比试以刘文最后一柄箭落在了地上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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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想做大将军?”谢砚放下弓箭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刘文。

  刘文抱拳道:“属下不才,不堪重任。再者,太子身边有那么多能人贤才,也轮不到属下。”

  刘文知道,上次来寻他的钟译和深得谢砚的心。

  谢砚一眼便明白刘文在想什么,钟译和对谢砚太过熟悉,又是皇帝派来的人,对铃夜的运作了如指掌,他是万不可能将钟译和放在外面的,他总会回京,而钟译和也一定得跟着回去。

  边境的军队,总要交给一个靠谱,能力不俗,且谢砚能够信任的人手中。

  “只要有心,草夫都能成将军。”谢砚抱着臂,目光深深地看着刘文,“何况将军也不是短短一年两年就能当上的,我如今提出,只是希望你能一直留在边境,有想当将军的心,五年十年后,我也该承皇位了,总不能没人接替戍守边疆的职务罢。”

  “原来如此。”刘文没想到谢砚对他如此看重,他本就飘零,故乡也因为故人的离去而成为了异乡,若能因此一展胸中抱负,或许他真的能感受到路君年口中的地大物博,世界宽阔。

  刘文:“属下愿竭尽所能,为太子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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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境休战,唐朴显在一个月后回京,改变最大的不是士兵们士气和心情,而是新一批从燕地送来的粮草。

  从一年多前开始,边境的粮草便全部由燕地供给了,士兵们在紧衣缩食了几个月后,终于迎来了燕地的粮草。

  可当他们打开装粮草的货箱后,每个人都傻眼了。

  这可不是白白香香的大白米,而是又粗又陈的麦粒和粟谷,口感又硬又难吃,他们抗议许久,就连谢砚都知道了这回事,以为是粮草被人掉包了,抓来了运粮的小官逼问,这才得知,这是燕地正常的粮食作物,燕地水土没办法种植水稻,燕地人都以麦粒和粟谷为主食。

  据说燕地新上任的都运使好不容易才让燕地为边境军队供粮,这已经是那都运使能够做到的最好地步了,不断边境的粮,不让士兵们挨饿。

  谢砚皱着眉思索良久,才放了运粮的小官回去,并让他跟都运使说,麦粒和粟谷不足以饱腹,若一直运不来稻米,就等着他回京掉脑袋罢。

  谢砚打仗多年,身上多少带了些戾气和凶狠,运粮小官被吓得屁滚尿流,赶忙回到燕地,将这句话带给了新上任的燕地都运使路君年。

  路君年每日里忙得团团转,听到小官这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问:“他还有说其他的吗?”

  小官赶忙把头摇成拨浪鼓。

  路君年沉思良久,回:“我知道了。”

  燕地确实不适合种植水稻,所以路君年另辟蹊径,用燕地三城的麦粒粟谷跟临城换来了稻米,自己都没舍得吃,全部运往了边境。

  于是,在唐朴显回京后,两月一次的运粮货箱内,终于出现了白嫩的稻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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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兵们吃了好几个月的粗粮,如今看到稻米白花花的颜色,宛如在干旱的沙漠中行走了数日后见到了泉水一般,纷纷围了上来。

  很可惜的是,装着稻米的货箱并不多,但也足够让人振奋了。

  谢砚知道这件事后,也去查看了那几箱稻米,又让人将运粮的小官抓了过来,问:“为什么就这几箱稻米?我是不是有说过,粟谷不足以果腹?”

  小官赶忙解释道:“大人说这段时间临城的水稻收成都没有余多少,这已经是我们大人能够换到的最多的稻米了。”

  “那你们大人还真是没什么能耐,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谢砚讥言道。

  小官急得跟谢砚表达他们大人有多么不容易,谢砚却没有心情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话,威胁了几句后,才将人放了回去。

  钟译和在一旁听着,小官走后,他说:“看那小官急的样子,看来燕地真的很难换到稻米了,如今有总比没有要好。”

  谢砚手伸进稻米堆中感受了下久违的软糯感觉,说:“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推卸责任,不逼一逼他们,怎么知道能不能换到更多的稻米?”

  玩够了米,谢砚才抽出手,说:“传令下去,今晚吃稻米,任何人都不能浪费一粒米,违者军法处置。”

  钟译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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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要砍我脑袋?”路君年听完小官的汇报,放下手中的册子,揉了揉眉心。

  “千真万确!太子还说下次去要是货箱中有一粒麦粒或是粟谷,他就要打断我的腿!”运粮回来的小官跟路君年哭诉道。

  路君年垂眼默了默,缓缓吐出一口气,扶着桌子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黄历旁边,边翻动黄历边问:“下一次运粮是在什么时候?”

  小官:“十二月上旬,这一批的粮草要运多一点,因为雪地难走,粮车容易被冻在半路,再下一次运粮就要到三月下旬了。”

  路君年半垂着眼睑看着手中的黄历,定下了一个日子,说:“如今已是十月,今年换不到全部的稻米了,下一次运粮,我亲自跟着过去。”

  小官赶忙道:“不可不可!那太子凶神恶煞的,有好几次我闻到他满身血腥味,他真的会跟人动粗的,还是让属下去吧,左右属下这两条腿也不值钱,打断了就打断了!”

  “我去。”路君年笃定道,随后放下黄历,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淡笑,“我看他敢不敢打断我的腿。”

  小官微怔,他一直跟着都运使,知道路君年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没想到到了现在的情况,竟然还要亲自去运粮,还能笑得出来。

  “对了,我去的时间恐怕会有些长,你帮我管好燕地,不可有一份懈怠。”路君年又道。

  小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