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进了路君年屋中,也不作声,就坐在椅子上,看着路君年熬药,眼中的探究欲满到要溢出眼眶,谢砚都赌气一般,没有问出口。

  路君年待熬好了药,从中舀出一碗,用蒲扇扇凉,放在了谢砚手边,说:“喝药。”

  谢砚瞥了一眼,抬眸看向路君年,面露不解。

  他又不曾|生病,为何要喝药?

  路君年知他心有疑惑,道:“大夫说经常憋着容易生病,会没有子嗣。我看你额角唇边都有痘印,想来心里憋着火,这药降火,我专门给你熬的。”

  谢砚很快明白过来路君年什么意思,听到子嗣这两个字,就想到路君年送他那红玉葫芦的意思,脸上一黑,抓着路君年的手一把拉下,路君年便顺势坐在了椅上。

  “你也知道会憋出病!”谢砚恶狠狠地说道,将药碗推远了点,“降火有用吗?我看到你就上火!”

  路君年又将药碗拉了过来,说:“那我出去,你把药喝了。”

  眼见着路君年就要起身离开,谢砚赶忙拉着人,当着路君年的面将药水喝尽,然后苦着一张脸缓神。

  “这药真苦。”

  路君年将桌上一块软糕塞进谢砚口中,说:“喝得那么干脆,你就不怕我下毒?”

  “毒死我拉着你陪葬?”

  “你火气怎么还这么大?”

  谢砚吃完软糕,拉着路君年往床边走去,边走边说:“放心,火气再大也憋不死我。”

  他将路君年压倒在床上,自己坐在床边,一边给路君年拖鞋一边说:“红袖院的人都被抓了起来,那群舞姬什么都招了,牵连的官员很多,我们掌握了他们不少把柄,那些人只知道京城里来了人,不知道是我,正绞尽脑汁给译和送钱,说不定,光是贿赂的这些钱,都能凑够两万两白银了。”

  “不义之财。”路君年淡淡道,想抽回脚,他不明白谢砚脱他鞋做什么。

  谢砚抓住了他的脚,夹在自己双腿间,又说:“我自然不会用这些钱跟谭家交易,这些信息等我们回到峳城,自然会上报给父皇。”

  路君年沉默地点了点头,谢砚背对着路君年,没听到回应,又说起一件趣事:“有一个人拿着一尊假的赤焰金蟾凤献礼,被译和当场戳穿,那人听了很是震惊,他不久前从夜集上收来的宝贝,也不知道手里的竟是一尊赝品,译和一点面子没给他,他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了,还被人嘲笑一番。”

  说到这里,谢砚嗤笑了一声,道:“连送礼都不知道怎么送,贻笑大方。”

  路君年一顿,那不就是他初来云梦城的夜集上看到的那尊赤焰金蟾凤吗?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出现在了谢砚面前。

  -

  “谢砚。”路君年躺在床上叫了谢砚一声,“译和现在在哪里?”他这几天都没有见过钟译和,就算是为谢砚忙活,那也太操劳了。

  而且,他得让钟译和劝谢砚,尽早回到峳城。

  谢砚顿了一下,说:“他明天回峳城。”

  明天?

  路君年对这个时间格外敏感,因为他就准备明天去定方城,这跟峳城是相反的路径。

  “你跟他一起回去。”路君年说。

  谢砚抓着路君年脚的手突然用力,路君年很快感觉到脚跟处一阵钝痛,闷哼一声,下意识抽了抽,谢砚就抓着他的脚踝向上一抬,让路君年看到脚踝上多出的玉质足环。

  “总说些我不爱听的话,你还不如不说。”谢砚轻掐了掐路君年脚内侧突出的踝骨。

  路君年感觉到脚上冰凉的异物,坐起身查看,左脚的白玉足环上坠着个银质跃腾形态的锦鲤,微微晃动,还能听到锦鲤撞击在白玉上的声音。

  刚刚那阵钝痛,就是谢砚给他套上时产生的,路君年蹙着眉看着足环,晃了晃脚,足环牢牢地套在他的脚踝上,轻易掉不下来。

  路君年:“取不下来了?”

  “不许取下来!”谢砚说着,也脱了鞋袜,给路君年展示了他右脚踝处同样的白玉足环,和路君年脚上的,是明显的一对。

  路君年稍稍有些恍神,就听谢砚说:“你看这两个锦鲤。”

  谢砚说着,脚贴着路君年的脚,将两个锦鲤的头尾反着对在一起,它们的身体就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了一起,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球状。

  谢砚再一松手,那两条锦鲤又分开了。

  “它们天生一对。”谢砚指着锦鲤说。

  路君年垂眸看着两只锦鲤,心绪复杂,问:“你什么时候让人做的?”

  “你离开之后的第十天。”谢砚记得清清楚楚。

  路君年抿了抿唇,眼睫微微颤动,道:“何必呢?你明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我知道,但这玉环我早就想给你了,快马加鞭从峳城送来的。”谢砚倾身,离路君年更近了一些,俯身将人抱入怀中,“我出去想了很久,好像有点懂你的意思,又不太懂,我把我喜欢的东西给你,跟你换一点时间,不会太久,我一定能很快想明白!”

  路君年垂着眼,他不觉得谢砚能一下明白过来,两人之间相差的人生阅历太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理解的,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拍了拍谢砚的背,道:“很晚了,睡吧。”

  -

  翌日,细雨初停,天上仍是阴云密布。

  路君年醒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人影,谢砚早早就离开了。

  路君年让元洄办的事,自然知道,谢砚去了哪儿,且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他很快起身收拾好一切,打包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裹成包袱走出房门。

  到了谭家门口,却意外地撞见了多日未见的谭珊俟。

  谭珊俟手里提着长剑,在门口的石板路上练剑,脚步飞跃,频繁地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声音却很轻,出剑凛冽有声,剑光耀目,看着有模有样的,他余光瞥见路君年,回转了身子挽了剑花收势,上前两步,走到路君年身前,见路君年这样的打扮,问:“你要走了?”

  路君年点点头,说了几句多有叨扰的客气话。

  谭珊俟脸上挂着笑,略有所思地看着路君年,说:“你之前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在云梦城的消息,是怕被太子认出来吧,你们之间出现了分歧。”

  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确信,谭珊俟已经知道了路君年在避着谢砚。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路君年默了一会儿,就点了头承认。

  “你想去哪儿?”谭珊俟没再过问谢砚的事,而是问起路君年的去向。

  路君年对上谭珊俟精明的双眼,即便两人关系较之以往拉近了不少,但直觉告诉他,对谭珊俟还是得有些防备,道:“峳城。”

  “峳城。”谭珊俟重复了一边,“太子他们也是今天去峳城吧,你们一起?”

  路君年抿唇,谭珊俟的口吻明显是在套话,他沉默良久,才说:“我不跟他们一路。”

  “今天会下大雨,峳城在云梦城上方,船逆流上去要很多时间,出船不划算,所以没有去峳城的船,倒是去下方的定方城有一条游船。”谭珊俟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要今天动身去峳城,只能走陆路,此去峳城路途遥远,路少爷可要当心上路。”

  谭珊俟话中有话,路君年点头应下,谭珊俟这才让开身位,道:“慢走不送。”

  路君年拱了拱手,道:“此地一别,望再次相遇,是在京城的朝堂之上。”说完,遂转身离开。

  “路君年,”谭珊俟突然又出声叫住路君年,路君年走出数步回眸,望向谭珊俟,谭珊俟手指轻抚着腰间的长剑剑鞘,坠着的剑穗灰蒙蒙的,显然用过了很长时间,他问路君年:“有人花一万两白银买你的命,这可比造船来钱快,你觉得,我该不该接下这桩交易?”

  路君年淡漠地看着谭珊俟,古井无波地说:“若谭少爷接下了,只怕路某已经尸首异处了。”

  路君年不觉得谭珊俟会应下这仿佛天下掉馅饼的交易,更何况,他有自知之明,他的命,不值一万两白银。

  谭珊俟久久没有说话,望了望远方的阴云,最后说了一句:“一路平安。”

  -

  “去定方城嘞!要去定方城的小伙小娘子,赶快上船嘞!”

  去往定方城的游船上,船夫夹着云梦城特有的口音,还在卖力地吆喝,路君年戴着斗笠走到船边,问:“什么时候出船?”

  船夫道:“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开船,小伙,要上船赶紧上!”

  路君年付了钱两就走上了船,船夫笑呵呵地收了钱,递给路君年一个船内的房号牌,高声道:“出船咯!”

  路君年一顿,回头问:“不是还有半盏茶的时间吗?”

  船夫笑着数到手的钱,说:“加上你刚好就两百人了,早点走就早日到定方城。”船夫说完,没再管路君年,走到了船内。

  路君年这才打消疑虑,跟着走到船内,迎面就撞上了好几个面露凶相、身宽体壮的高大男子,都瞪着一双鹰眼看着路君年,脸上还或多或少的带着伤疤,看着极不好惹。

  路君年抿唇,垂着头小心避开那几人,不与人对视,对应着房号牌上的数字找到了自己的小屋。

  推开门,里面只有一张简单的小床倚在墙边,床对面就是张木头桌子,中间隔着不过一人宽的距离,稍微大点的动作都会受到限制。

  木桌下塞着一张矮凳,跟木桌的高度极不匹配,路君年将矮凳抽出来,擦拭干净,坐在矮凳上观察桌底和床底,见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这才放下心来,开始收拾小屋。

  -

  路君年并没有收拾多久,就听到房门外接连跑过许多脚步声,还有人的喧闹声,他怕船出了什么事,打开房门,拦下一人询问。

  “外面有个人在雨中骑着马追着游船跑,一边跑还一边在喊着什么,船上很多人都出去看了!”

  那人说完,就丢下路君年自己往船外跑去,生怕错过了热闹。

  路君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没停顿多久,也跟着跑到了甲板上,往岸边望去。

  此时天上又下起了细雨,游船已经行驶了一段时间,正与岸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路君年刚好能够看清马背上那人的模样。

  是谢砚。

  隔着一段距离,又下着雨,船上还能听到湖水拍打在游船上的声音,旁人可能听不清谢砚在喊些什么,路君年却明明白白地听到,谢砚在叫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听在路君年耳中,震耳欲聋。

  谢砚骑着马,头上一点遮挡也没有,任由雨水浇盖在他脸上,黑色的衣摆在空中翻飞,固执地喊着他的名字。

  此情此景,路君年的心突然就揪了起来,腹部一阵阵酸痛的抽搐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这是他第二次跟谢砚不告而别,只身踏往未知的城池。

  上一次,谢砚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抱着不一定能够见到他的希望,执着地前往鹿州,就像现在执着地追着游船跑,谢砚甚至都不知道他在不在这艘游船上。

  何至于此?

  “路君年!路君年!”谢砚的声音突然大了很多,船上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路君年抬眼望去,很快确定,对方已经看到了他,更加卖力地纵着马追船。

  “这谁家的娃子喊得这么卖力,听着真是可怜。”有一位妇人摇着头说道。

  “看着像是被家人丢在云梦城了,这个叫路君年的人真不是个东西!”有人愤愤不平地猜测道。

  “我说啊,船上谁叫路君年?岸上那人看着年纪不大,嗓子都该喊破了吧,倒是回应人家一句呀!”

  ……

  路君年就站在甲板上,抿唇看着谢砚黑色的身影,咬着牙转过身,决定眼不见为净,狠下心往游船内走去。

  “哇啊啊啊——”人群又是一阵惊呼,路君年往船内走的脚步一顿,正犹豫着,就听到人群中有人说:“他、他、他跳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