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路君年第一次宿在谭家,也是第一次知道,谭家到底有多大。

  谭家不是京城正规的四合院,而是由错落有致、上下起伏的一个个庭院组合而成,谭家是大家,三代同堂,跟谭老爷有点血缘关系的人都住在府内,不仅如此,府中还有不少家丁的居所,整个谭家的占地跟东宫一般大小。

  路君年现在就住在谭家空置的家丁屋中,谢砚走后,他便收拾好自己,抬步往谭珊俟的庭院而去。

  谭家的家仆带着他七扭八绕,终于到了谭珊俟的庭院内。

  入眼便是一棵巨大的白橡树,整个庭院的池塘也因为白橡树的存在分成了两半,中间直通主屋的石板桥面绕过白橡树分成了两路,晚风一吹,白橡树茂密的叶子挤作一簇,多余的叶片便随着风珊珊而下,轻点着湖面生出圈圈涟漪,又像条小船晃晃荡荡地飘走了。

  路君年走过石桥,到了谭珊俟门口,门口候着的家仆进门通报,后又折返回来,请了路君年进屋。

  -

  谭珊俟正坐在窗边逗鸟,看到路君年进门,才坐在了书桌前,抬手示意路君年随便找个地方坐着。

  路君年坐在了鸟笼的对面,没挡住谭珊俟欣赏小鸟的风景,手边很快摆上了一壶热茶,家仆给二人放完了茶水便退了下去,关上房门。

  “事情告一段落,你之前给我的提醒起了关键的作用,如今交易已经谈成,你功不可没,说吧,你想要什么?”

  谭珊俟全然没提船楼上的事,也没有说出傅廷最后会如何处置,路君年知谭家自有定夺,不再过问,而是问起谢棱渊。

  原本的酬金还要商讨,谢砚却直接应下了两万两白银的酬金,以保下谢棱渊安然回到峳城,路君年大概猜到了谢砚的用意,但他想听听谭珊俟这边的看法。

  “当天他被人救走,今天乘着去峳城的船离开了。两边的交易人认识,却不共边,实在有趣。”谭珊俟说着有趣,面色却是寡淡的,似乎不愿意再提起谢棱渊。

  路君年了然,问:“谭少爷如今可愿意入京为官?”

  谭珊俟默了默,说:“你还真是贼心不死,不过我劝你放弃吧,我一点也不想做官。”

  “即便是在船楼里,作为商人被人看不起,你也不愿意做官吗?”

  船楼一事,似乎磨掉了谭珊俟的锐气,让他整个人灰蒙蒙的,如果是之前,谭珊俟会尖锐、坚决地回应路君年,现在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不适合官场。”也没再做过多解释。

  路君年默了一会儿,决定换个思路,说:“你在那辆马车上应该也看到了那一万两白银,你有没有想过,那一万两白银从何而来?”

  谢棱渊虽然是冲着跟谭家交易的目的来的云梦城,却不可能从峳城搬着一万两白银来这里,不然一定会被谢砚提早发现,拦截下来,更大的可能是,谢棱渊的那口青铜鼎,很可能就放在云梦城内。

  可谢棱渊过去一年都被禁闭在宫里,如何有时间来到云梦城?

  只有一种可能,云梦城内,有人为他办事,而且有求于他,所以才用青铜鼎融了万两白银,上供给他。

  联想到云梦城属于齐地,这里曾是谢棱渊的封地,不难推测,那万两白银是从税钱里挖出来的,谢棱渊跟云梦城的官员有勾结。

  谢棱渊在云梦城的涉足,远比路君年想象得多很多。

  -

  谭珊俟不知道谢棱渊的身份,但也猜到了他或许跟官员勾结上了,如今路君年突然提起,他很快警觉起来,问:“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他是二皇子,谢棱渊。”路君年淡淡道。

  谭珊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窗边的小鸟发出一声鸣叫,他才抬眼看去。

  鸟笼内原本饲养着两只同窝的黄鹂鸟,而等黄鹂鸟长大了,它们便时常互相啄咬,谭珊俟便将它们分开饲养,谁知其中一只黄鹂鸟趁他没注意,偷偷地飞走了,至今都没有飞回来。

  谭珊俟转头看向路君年,说:“那与谭家达成交易的是……”

  谭珊俟没往下说,但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路君年点了点头,说:“他们在争权,我游说你做官,是为了帮太子。谭家如今答应了太子的交易,在二皇子眼中,你们已经是一个阵营的了,如果二皇子掌权,他睚眦必报,眼里容不得谭家,必然会报复回来。”

  “原来如此,”谭珊俟垂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深深地看着路君年,说:“原来如此。”

  路君年诧异,不明白谭珊俟为了说了两句原来如此,权当他太过震撼,竟然在跟两个皇嗣谈交易了。

  “官道坦坦,仕途长远,不能只有那一批人摇旗前行,它需要新鲜的思想和血液,也需要有人维护秩序。”路君年道。

  谭珊俟目光沉沉地看着路君年,说:“你该知道,我是一个商人,商人重利,你怎么就觉得我进入官道,是维护秩序的那批人,而不是如他们一般,以权谋私之人?”

  “若是如此,你考不上春试状元郎。”

  不同于官学考考政体考为官之道,春试考的是民间百科,若谭珊俟真的只懂商人的谋利手段,而不懂其他,是不可能成为状元郎的,他肯定有其他过人之处,且乐于钻研,并为了春试下过不少功夫。

  如果路君年推敲得没错,谭珊俟应该在农林方面颇有造诣。

  而且,如果谭珊俟真的想以权谋私,根本轮不到路君年来劝,他会直接做官。

  -

  “入朝为官。”谭珊俟听了路君年的话,怅然地笑了笑,对路君年早已没了之前的敌意,说:“你的提议我会考虑,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路君年抿了下唇,说:“你让我和元洄跟着交易人,我们确实发现了一些问题,不过,既然你们交易已经谈成了,我想这些恐怕没那么重要了,但还是想跟你提个醒。”

  “不像二皇子,他们提早准备了银两,太子可是空着手来的,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银两,你们跟他交易,他把两万两白银给你们了吗?”

  谭珊俟沉默半晌,没有明确回复,只说:“钱款到了,谭家才会开工。”

  “那就是钱款没到了。”路君年说,“跟着他们的日子里,我们宿在云梦城跟云锦城中间路段的荒郊野岭处,我不觉得,那是个拥有两万两白银的人会住的地方。”

  “你想说他们没钱?”

  “起码,他肯定没办法一下子就拿出来那么多钱,他们给你们的,很可能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路君年见谭珊俟果然开始疑心,又说:“我能冒昧地问一句,云锦城的墨家,家世如何?”

  路君年第一次听到钟译和跟谭家人谈交易的时候,就听到钟译和提起过,谭大小姐五年前跟云锦城的墨家联姻一事,随后钟译和拿出了一些东西,才让谭大小姐中途离开了房屋。

  能跟谭家联姻,想来墨家的财力应该跟谭家不相上下,而谢砚他们能够掌握让谭大小姐惊慌失措的信息,显然是去调查过墨家,并获得了一些线索,于是,路君年推测,谢砚或许是跟墨家达成了什么交易。

  谭珊俟听到这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面色沉了沉。

  路君年起身,左手拿起了谭珊俟书桌上的笔,在纸上画下了云锦城到云梦城的之间的简陋地图,又点了点他们曾经宿过的荒郊野岭,位置差不多刚好在两座城池中间的地方。

  “他知道要跟谭家交易的金额时,肯定就已经在想办法筹钱了,消息传到云锦城,筹钱,再将钱运过来需要很长时间,所以我们宿在这里,是他为了方便接收从云锦城传来的信息。”

  路君年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也或许,他需要约墨家的人在此地交易。”

  谭珊俟听完,目光凝重地落在纸页上,许久,才说:“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

  谭珊俟没跟路君年说如何个从长计议法,但路君年也并不关注,因为他让谭珊俟起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只要这场交易不能顺利进行,谢砚就得抽出时间去应对谭家,也就没那么多时间关注他了,路君年不信,皇帝能放任谢砚在外面待这么长时间。

  要说的已经说完,路君年起身告辞。

  走在回自己屋的路上,路君年还在思考,究竟该怎么离开,何时离开,他留在半道的那一马车的书籍该如何运走,没有注意到,自己屋门口多了一道人影。

  直到走近了,头顶突然多出一道黑影,路君年才突然一顿,抬头看去。

  “你大晚上去哪儿了?”谢砚双眸漆黑,沉沉地看着路君年。

  怎么又来了?才离开没有多久,谢砚就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路君年只感觉不堪其扰,偏偏又无法将人赶出去。

  路君年抿唇,绕过他进了屋子点灯,谢砚便追着他进了屋,语气委屈地说:“我等了你半个时辰。”

  路君年没说话,倒了杯水递给谢砚,谢砚想也没想,接过仰头喝下,又说:“我听人说,我心上人在彩云间洗了七天盘子。”

  路君年已经对“心上人”三个字习惯了,走到书桌旁,写下:为何过来与我说?

  谢砚深深地看着路君年,他也是不久前从铃夜那儿得知,路君年在彩云间过的是怎样的生活,被抓住的小刘什么都说了,谢砚也去看了路君年曾睡过的大通铺,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床位,空气污浊不堪,环境昏暗不已。

  他不敢想象,他心心念念了一个多月的人,在他乡被人当作牲畜一样使唤,每天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却一点也没想过回京城找他。

  他有这么不堪吗?谢砚头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却又很快否认。

  再怎么说,他也是太子,他自认博学多识,容貌俊逸,多的是人想要爬上他的床,他始终拥有足够的自信,确信自己一定能够吸引路君年回心转意。

  路君年还是缄默不言,谢砚垂下眼眸,再一抬眼,已经红了眼眶,定定地看着路君年,说:“他过得不好,我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