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躲过铃夜的暗箭逃走的,不是年家的马夫,”路君年缓缓道,“而是我的小姨,年铭。”

  “什么?”钟译和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她不是今天已经下葬了吗?”

  而且他当时检查尸体的时候,确实是年铭!

  路君年确信道:“我从头梳理一遍,那日早晨,我们去买种子,被两个人跟踪,其中一个就是年府的小侍,而在那之前,我其实还近距离接触过他一次,他见了我就下跪,我当时只觉得有几分怪异,但说不出来是哪儿怪,直到看到了马车处的那具尸体,我才明白过来。”

  “那尸体不高,估计只到我眼下位置,看着确实是小姨的模样,但奇怪的是,她的双手粗糙,像是做过粗活,且身上少了一股味道。”

  “什么味道?”钟译和适时问。

  路君年:“迷迭香。”

  “虞有方偏爱烈酒,且常去钟灵阁,他曾说过,每一个进入放有迷迭香的雅阁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靠近迷迭香,闻它的花香,我喝了烈酒后靠近迷迭香也感觉心情舒畅不少,想来他每每喝完酒后,也喜欢坐在窗边闻一闻迷迭香的气味。”

  “我将那盆迷迭香从他那儿要来前,那盆迷迭香就放在窗边最显眼的位置,钟灵阁的人为了讨好他,特意在雅阁里都摆上了迷迭香,无论他进入哪一间,都能身心愉悦。而这也是为什么,进出过钟灵阁的小姨身上也沾上了迷迭香的味道,用其他的脂香都遮盖不住。”

  这也是为什么,路君年会觉得年铭身上的味道有几分熟悉了,因为那天夜里,他带着满身的迷迭香气味,抱着谢砚睡着了。

  “那尸体是小侍的,她是一名女子,潜伏在年府,被我撞到的时候立马下跪也是为了避免因为身高引起我的怀疑。”正说着,路君年看向谢砚,道:“遇到小姨的时候,你也曾怀疑过她,为何她一出现,跟踪我们的两人就离开了。”

  谢砚轻哼了两声,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那两人并不是在跟踪我们,而是在跟踪小姨,只是小姨在跟着我。”路君年说,“小姨想告诉我一些信息,但又不想自己身陷险境,所以在马车上做了这些手脚,即便被人发现,也能方便自己逃生,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了。”

  “所以,那小侍扮成年铭的样子,在我们坐上马车后替换掉了马夫,将我们拉到了荒地,打算把我们摔下山崖。”谢砚顺着路君年的话往下说。

  路君年点头。

  他之后并没有找到马夫,那马夫很可能已经遇害。

  易容并不难,路君年看过汤成玉做人皮面,只要拿到对方的脸模,就能轻易制成。

  他在检查“年铭的尸体”时为了避嫌,并没有多看她的面部以下有没有人皮面的痕迹,是通过其他的蛛丝马迹推断出了一切。

  “小姨跟他们肯定不共边,不然他们不会派人来追杀她,她也不会想暗中求助我。铃夜发现了马车的路线诡异,逼停了马车,而小姨以为是她们暴露了,第一时间就想逃走,打开车门便看到了那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接着就如铃夜看到的那样,她们相继离开了,只留下那具跟小姨一样脸的尸体。”

  路君年说完,觉得自己没有说通,又重复顺着思路说了一遍,还是觉得有个地方逻辑不通。

  他非常肯定死去的人不是年铭,这样那三个姑娘撇下人逃走的行为也说得通了,但为何那人要扮成年铭的样子呢?

  谢砚笑得更是开怀,说:“如你所说,那小侍从头到尾就像个年铭的替死鬼,你那小姨是个武艺高强、能在铃夜手下躲过弓箭的无情女子,怀着身孕还能让铃夜追不上,她要跟你告密,却丢下你头也不回地自己带着人逃走了。云霏,你就问问你自己,你给年铭编造了这么多借口,自己信吗?她到底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

  钟译和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人,他不在现场,并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来给你们分析一遍。”谢砚坐起身,一手杵着下巴看向路君年,说出的话不带一丝暖意。

  “你的小姨,从一开始就在骗你。”

  路君年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

  屋外突然响起一声闷雷,雨还没有停,雨水打在青瓦上的嘈杂音却盖不住谢砚的声音。

  谢砚静静地看着路君年,继续说:“首先,年铭没有怀孕。迷迭香有镇静安神醒脑的功效,所以喝过烈酒的人闻了迷迭香的气味会感觉到舒适,但怀着身孕的人闻了会觉得头晕想吐,身体不好的孕者闻多了甚至会早产、流胎。如果年铭真的怀了孕,她进出过钟灵阁后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回去换一身没有迷迭香气味的衣物,而不是拿其他脂香遮盖。”

  后宫中常有嫔妃利用这一点陷害他人,所以谢砚才对迷迭香的功效这么熟悉。

  “其次,年铭确实死了。”

  “她从一开始就在骗你,说的话也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不让你发现窗外的异样,发现马车已经远离了城中心。她跟那两人就是一伙的,他们的目标就是除掉你我,利用磁石逃脱是一早就安排好的计策,马车往山崖边驶去,铃夜发现了异常,计划被中途破坏,他们打算提前撤离,但这次的行动已经打草惊蛇,你肯定会怀疑到年铭,马夫怕事情彻底败露,便直接翻了马车,将很可能透露信息的年铭压在了马车下面。你并没有太多与三个姑娘相关的信息,所以他没有对她们下手,只威胁了她们一同离开。”

  路君年默默地听谢砚说完,问:“以你的推测出发,那尸体身上没有香味,又该如何解释?”

  这个问题钟译和解答了。

  “江湖上有很多秘药,能将身上的味道散去。”钟译和说。

  路君年:“那他们这么多此一举的目的是什么?”

  谢砚:“为了避免有人查到钟灵阁私下买卖孩童。”

  农舍内一时间安静下来,路君年没有说话,暗自缕清思绪。

  “我承认,你说的小姨没有怀孕是合理的,但你真的觉得她死了吗?”

  谢砚眯眼,反问:“难道不是吗”

  路君年忽而勾起唇角,眸光亮了亮,屋外适时闪过一道电光,照进了屋内,衬得路君年面色冷白,紧接着又是一阵雷声。

  “当然不是,”路君年缓缓道,“因为有个人,从小姨的棺木里爬出来了,就在我去祖庙祭拜之后,我们再次下山经过石碑之前。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小姨是怎么躲过铃夜的追击的,但棺木上压着厚重的石碑,我想,她应该没有能力从盖好的棺木中出来。”

  谢砚沉默了,面容渐渐凝重起来。

  “那个时候,你在进入祖庙之前,有看到什么吗?”路君年静静地观察着谢砚的表情,“或者说,你在马车上把我压在身下的时候,有看到什么吗?”

  路君年倒贴在床顶,素白的衣料和长发皆往下垂,一眼不错地看着谢砚,而谢砚原本轻松盘着的腿此时往前松开,手撑在身后,仰着头看向路君年,目光炯炯。

  雷电再次闪过,白色的亮光忽地一下打在两人之间的半空中,映出了谢砚玩味的笑容。

  “你果然还是猜到了。”谢砚道。

  与此同时,另一间闹市的屋舍内。

  “她们到哪儿了?”低沉的声音问道。

  男子抱着胸静立在窗边,看着屋外连绵不绝的雨水,脸上一片漠然。

  扑跪在地上的下侍道:“现在估计已经出了城门。”

  “那就好,”男子眼都没有眨,后面的半句话被雷声遮盖,隐隐约约,他的手轻抚上窗边的木雕小鸟,眼眸深邃。

  “你仔细盯着山里面,我们要准备下一步了。”

  地上的下侍正要领命出门,男子突然道:“不对。”

  男子忽而转过头扫视屋内,眸色越来越冰冷,最终轻笑了一声。

  “给他们准备个大惊喜。”男子在下侍耳边耳语一番,下侍眼瞳颤了颤,随后领命出门。

  胡泉城城门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暴雨中像是一叶孤舟。

  “我跑不动了……”女孩气喘吁吁地边快跑边说,速度越来越慢。

  她的裙裤上沾满了泥水,鞋子里也灌满了雨水,背上还背着个大包,在暴雨中负重而行。

  年铭拉了女孩一把,强行拽着她往前跑,而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姑娘。

  “马车就在前面,我们已经出了城,只有坐上马车离开这里,旁边就是繁华的京城,只要到了那里,就再没人找得到我们了。”年铭也已经是精疲力竭,断断续续地说着。

  四人终于走到了马车边上,三个姑娘直接坐在了地上,年铭抹了一把流到脸上的雨水,原本麻木疲惫的脸上突然有了光,嘴角不规律地抽了抽,勾着唇角僵硬地笑了笑,拉开了马车门就要爬进去。

  还没有爬两步,头就抵到了一个硬物,她僵着身子,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隐约猜到了什么,慢慢地抬起了头,对上的是一把精美的剑鞘。

  很快,利剑出鞘,年铭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就倒在了马车上,鲜血流到了门边,顺着台阶往下滴落在小水洼中,被雨水稀释。

  地上三个姑娘发现年铭突然不动了,觉得疑惑,十五岁的那个大着胆子向前,想要拍一拍年铭的腿,结果刚好跟马车里面的人撞了个对脸。

  她脚步踉跄了一下,往后退开半步,双唇微颤,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背上背着的包袱也落在了地上,埋藏在衣物里面的磁块滚落出来。

  “年姐姐怎么了?”其中一个十四岁的姑娘问。

  十五岁的姑娘终于找回了声音,突然高声道:“跑!跑——”

  没有给她更多喊叫的时间,年铭的尸体被人踢出了马车,绑在年铭腹部的包袱散落开来,金银珠饰滚落了一地。

  年铭睁着眼睛,嘴唇还在微微颤动,却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了,脖子上深深的血痕被雨水反复地冲刷。

  有一颗圆珠滚到了她的手边,年铭废了很大力气,才曲着手指将它勾到了手心,大拇指伸到掌心,收紧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