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君年的寝殿在太学堂后的枫林苑,小小的四合院分为了主殿和左右两个厢房,每个屋子里有三张并排的床,一个四合院就住了九个学子。

  路君年的床在枫林苑右厢房最右边靠近窗口和门边的位置。

  这个位置不仅漏风,一旦夜里闯入歹徒,第一个受伤的绝对是他。

  另外两张床上已经坐了两个人,他们都已经醒了,路君年转头望过去,好巧不巧,其中一个就是叶添锦。

  他的两厢衣物已经被送到了屋中,此时两个箱子大开着,里面的东西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就连包好的每日一副的药包都被人拆开,药材散落在地上,有些还掉到了衣物中。

  饶是路君年平日里再怎么处变不惊,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是一阵气血上涌,太阳穴隐隐作痛。

  未经他人允许擅自翻动他人物品,理当视为窃贼,而做出这件事的,显然是他这两个新的室友。

  叶添锦手里还抓了路君年一件做工相对精细的贴身里衣,他随手丢回箱子中,跳下床走到路君年面前,绕着他看了一圈,眼神上下扫视打量,叉着腰时不时点下下巴,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

  “诶你这一身衣服不是鹿州布就是云城棉吧,”叶添锦伸手扯过路君年的袖子摸了摸,指甲抠在袖口的绣纹上,“这衣服哪儿买的,看着怪好看的。”

  路君年面无表情地抽回衣袖,上前两步将衣物塞回箱中,随后转身冷冷地看着叶添锦,说:“我还才知道,叶家的人这么没有教养,乱翻别人东西,小心晚上手被人砍了。”

  江湖中曾有过一个传闻,有一个劫富济贫的大盗喜欢趁夜闯入敛财贪官的屋中,劫走了钱财后就将贪官的双手砍下。

  于是民间就用砍双手来代指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

  叶添锦一听果然就起了怒火,一脚踢在了路君年的木箱上,木箱很沉,被踢得移动了一小段距离,叶添锦脚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指着路君年就骂:“翻你东西怎么了?你要是没藏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会怕我翻?你路家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趋炎附势的狗腿子,真以为你爹在朝上呼风唤雨了?朝中哪个不知道路恒死皮赖脸地在大殿上撒泼打滚,才换得的那个位子!”

  路君年沉默地走到门口将门关上,叶添锦和床上的另一人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吵着吵着他去把门关上了。

  “咚——”的一声响,路君年突然转身,一脚踢在了叶添锦膝弯,叶添锦被迫跌跪在门口,膝盖猛地撞击在地面,疼痛从膝盖处蔓延,他险些当场趴在地上。

  “你可以随意骂我,但你要是骂我的父亲,我就挖了你的膝盖骨,让你这辈子都只能仰望着他。”

  路君年抓起叶添锦的头发,强迫他直视自己,面若寒霜,瞳孔微缩,眼睛似在盯着叶添锦,焦点又不像定在叶添锦身上,而是透过他望着虚空。

  “听明白了吗?”

  路君年声音很轻很淡,说出的话却阴沉昏暗。

  屋内的第三人看到路君年的眼神感觉非常可怕,心里直犯怵。

  明明在太学堂门口看到的人虽清冷不近人,但下马车看到他们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淡淡地笑,看着温润如玉,没想到关起门来竟是这般阴冷。

  这让他不经思考,太子是如何欺辱路君年,才能让他求饶?

  他正准备偷偷溜出门去找人来帮忙教训路君年,路君年突然抬头看向他,面上恢复成他们初见时的模样,冰冷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路君年问。

  “李,李明昀。”那人一动不敢动了,结巴着回答。

  “吏部李大人的子孙。”路君年淡淡地说,直起身放开了叶添锦,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冷风被阻隔在外面。

  “我不敢顶撞太子,但你们我还是得罪得起的。我只想安安心心地在太学堂学习,你们不来招惹我,我就不会招惹你们。”路君年瞥了两人一眼。

  李明昀抿唇不说话,而叶添锦突然就从地上奋起,从旁边快速拿起了什么东西,冲着路君年跑去,抬起手就往路君年头上砸。

  屋子不大,两人离得本就近,等路君年看清那样物品时已经晚了,他堪堪避开要害,用来浆洗衣物的棒槌就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左肩。

  半边身子瞬间麻痹感觉不到疼痛,重物落下时,路君年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闷哼一声,鲜血顺着唇角缓慢流下,左肩迟来的疼痛也逐渐清晰。

  他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身体往后靠去,撞倒了灯柱,倚靠在墙边小口地抽气。

  叶添锦一时怒火中烧动的手,看到路君年唇边的血,顿时清醒过来,一把将棒槌如烫手山芋一般丢在地上,然后慌乱地远离了路君年,指着他推卸责任。

  “是你先激我的,是你先动手的。”叶添锦在身上上下摸了下,然后飞快地说:“对,我膝盖受伤了!是你觉得你爹官位更高,让我给你跪下行礼,我不同意你就逼着我下跪。不是我的错!我还手是应该的!”

  说完,叶添锦看到了李明昀,抓着李明昀的手臂急切地说:“你也看到了吧,是他先动的手!”

  路君年强撑着不滑坐在地上,艰难地撑开眼皮,冰冷的眼神死死盯着李明昀,然后看到李明昀避开他的视线,点了头。

  他刚刚并没有用太大的力压制叶添锦,那力道差不多相当于叶添锦被门槛绊倒摔在地上,所以对方才能很快爬起来。

  路君年只是警示,而叶添锦刚刚下意识的举动和砸下来的力道,是真的想他死!

  路君年缓了口气,蹒跚着往床边走,叶添锦往后退开,就连李明昀都从床上下去,看着他坐到了床上。

  “你敢将今天的事说出去,我就跟别人说是你先动手的,太学堂的日子还很长,你得罪了我,今后的日子也别想好过!”叶添锦指着他说。

  听罢,路君年在木箱中翻找药草的手一顿,没有抬头看两人,眼中的狠厉一闪而过,又恢复成那副冰冷的双眸,微揭起眼皮看向叶添锦。

  “我不会说。”路君年冷声道。

  叶添锦这才松了口气,朝着路君年翻了个白眼,说:“早点识时务不就好了,何苦遭这罪。如果不是被你偷袭,就你这病柳瘦竹的,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

  李明昀拉了拉叶添锦的衣袖,小声说:“快点去太学堂吧,太傅要来了!”

  叶添锦最后看了路君年一眼,然后带着李明昀离开了枫林苑。

  路君年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句话:“谁都别想好过。”

  谢砚说的是对的,宫内确实人心险恶。

  路君年知道时间不够了,快速地给自己上了药,换了身衣物,从箱中拿出装书的小包,连东西都没有收拾就出了门,边往太学堂赶边束发。

  除了舌头上的咬伤,左肩上只有青紫近黑色的淤青,皮外伤未见血,无法自然地抬起,一旦左肘举得高过胸口,就会牵扯到伤口,左臂很快便会酸痛到无力。

  路君年咬着牙将左臂抬上去扶住玉冠,右手抚顺发丝,将白玉钗插|入玉冠中固定住乌发,玉冠有几分松弛,但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等他赶到太学堂时,门口已经乌泱泱站了一排人。

  谢砚一身红衣金龙服,头上的金冠上坠着明亮的宝石,余光瞥到熟悉的身影,转过头来,脸上扬起笑容,张扬得过分,在人群中格外耀眼。

  路君年尽量保持动作自然地靠近人群,可谢砚在他走近后笑容渐渐消失,微微蹙了眉,目光在他左肩上游移片刻后又望向别处。

  看到谢砚那副神情,路君年很快知道,谢砚知道他受伤了。

  路君年走到门口,刚好跟门口训话的曾柯师撞上。

  曾柯师气愤地指着迟到的人骂:“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老夫跟你们说过多少次,无论老夫什么时候来太学堂,你们的早课都不能缺席,可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自觉,不要以为老夫不知道你们在宫门口安插了眼线,看到老夫的车轿才慌忙通报起床!”

  眼线?路君年不由得想起进宫时,有位护卫军会打开马车门往里看车内的人,随后才会放行。

  曾柯师手中拿着一根一尺长的戒尺,戒尺上下晃动,所有迟到人的目光都跟着戒尺上下移动。

  “哼哼,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没想到吧,老夫昨日宿在了宫里,压根就没有出宫,你们这些偷懒的滑头被我逮个正着!全都伸出左手来,每人领十板子,站在外面把《论语学而篇》背完了才能进屋!”

  曾柯师虽然年纪大了,声音气势却很足,他转头就看到刚刚过来的路君年,用戒尺指了指队伍末端的位置,说:“路云霏,虽然你是今天第一次来太学堂,但老夫早就跟你说过太学堂的规矩,迟到了也要一起受罚,站到队伍最后面去!”

  路君年点头,颔首往队伍最末端走去。

  而等他站定,就看到谢砚从队伍的前面走来,随后站在了路君年身后。

  曾柯师指着谢砚愤愤道:“躲在最后面也要受罚!别以为你是太子我就不罚你!”

  曾柯师并没有管谢砚跑到最后,反正早晚都是要打手板的。

  打手板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很快就有人啜泣着跟曾柯师求饶,曾柯师两眼一横,照打不误,即便是女子也是一样。

  路君年站在队伍中没有说话,目光跟着那戒尺一上一下,身后的谢砚突然朝着他走近了一步。

  “你身上什么味道这么难闻?”声音不大不小,能让路君年和前面的两个人听到。

  前面的人诧异地回过头看到路君年,又看到他身后的谢砚,立刻转过头去,心知太子又要找新学子的茬了。

  路君年转过头,他知道谢砚指的是他身上的药味。

  “我每日晨醒后都要药浴。”路君年简短地回答。

  谢砚垂眸盯着路君年苍白的唇,突然伸手掐着他的下巴,手指一用力,就让路君年不得不张开嘴。

  口内殷红一片,血腥味被冲淡掩盖,但还是被谢砚闻到了。

  他眼眸深邃,看着路君年舌上那处伤口抿唇不言。

  路君年用右手轻覆在谢砚手上,从旁人视角来看,就像是谢砚掐着路君年不放,路君年用手推拒,却又不敢反抗太子。

  路君年用手指轻轻抚着谢砚的手背,眼瞳左右晃动了一下,缓慢地闭上了双唇抿紧。

  谢砚的目光顺着路君年的右手慢慢移动到他的左臂,神色更加严峻深沉。

  “看来路少爷并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谢砚语气平平,抬眸望向路君年的双眸,“胆敢违抗我的意思,你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吗?”